趙 宜
上海作為中國電影曾經的發源地和絕對中心,為中國電影貢獻了大批的影視人才和優秀作品,承載了中國電影輝煌的歷史,并在當下持續性地發揮著核心影響力。近年來,無論是在票房貢獻、本土出品、院線建設、產業集群搭建乃至影視人才教育層面,上海電影都成績喜人,但如果要承載更重要的歷史使命與文化功能,上海電影依舊需要更清晰的戰略定位,并由此擘畫戰略未來。
當下,全球性的產業結構轉型與媒介生態革命正深深影響著世界電影工業,越來越多的國家與地區開始尋求差異化的路徑以融入全球電影產業鏈的國際分工當中,并嘗試在媒介革命進行時的當下突破既有全球文化產業的“階層壁壘”,抹平與以好萊塢為代表先發電影工業的發展時間差。這一系列全球范圍內聯動的產業結構轉型與秩序協商重塑對于以電影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產業來說無疑是難得機遇,更為十九大以來堅定文化自信、推動文化繁榮、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建設目標提供了歷史性的實現條件與發展空間。而“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及其在電影領域的初步實踐,則進一步明確了上海電影融入全球電影話語體系的戰略定位,提升了其戰略價值,更為前述空間奠定了明確的演進方向。
“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的“五通”指標體系是構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創新合作模式的重要路徑,而文化通融則是“五通”實現的基礎條件之一。“一帶一路”構想在電影領域的落實展開,為電影產業提供了新的歷史契機和豐富的文化資源。上海作為國際化大都市、國際金融中心城市以及“一帶一路”的關鍵節點城市,無論是作為中外文化交流匯聚的樞紐還是推動中國電影海外傳播的展臺,都應借力“一帶一路”打開文化通路,把握歷史契機,找到中國電影新的傳播路徑,發揮文化空間優勢,帶動區域交流合作,并借此機會,完成自身的空間、功能與身份轉型。
“引進來”與“走出去”,既是中國電影多年以來的發展目標,也是當下中國在面向未來世界格局時的全新思路。尤其是圍繞如何“走出去”的討論,幾乎是近20年來中國電影不曾間斷的持續性思考。這一緣起于后WTO時代的探索,曾經面向的是經濟全球化加速的外部環境與中國經濟實力全面提升的內部現實下,對中國電影提出的全新要求:“全球化的推進,不僅突破了國際貿易壁壘,也推開了國家之間相對封閉的政治與文化的大門”。彼時的中國電影,被指認為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的有力媒介,帶著用差異性的文化表達融入世界文化普適性話語之中的目的,開啟了一系列創作與生產實踐。然而,不論是始于新世紀前后在“狼來了”的恐慌之下打造“中國式大片”的嘗試,還是2010年前后在媒介融合導向下順應資本邏輯的泛娛樂布局以及通過跨文化、跨區域與跨國別的電影生產交流行成的合拍片模式,其在意識形態表達、文化輸出乃至藝術審美層面的成效都很難完全滿足前述的愿景。這兩類景觀雖然分屬不同的特定發展時期與市場、文化環境,但其一致的內部邏輯則都同時以美國好萊塢為假想敵與標桿,卻最終被卷入了好萊塢式的話語結構之內。前者以好萊塢的敘事方式、故事模式以及電影工業標準嫁接本土故事,在試圖消弭國際傳播的文化折扣的同時,也將電影中的民族風格與中國話語簡化為文化符號的堆壘;后者則常常被轉換為打開中國內地市場的簡單交易,如《鋼鐵俠3》中國內明星“離岸外包”式客串的“特供版”,僅作為取景地的低附加值創作參與以及參股式的共同投資。而近年來,以實現資本的保值與增值為目的,購買國外知名IP打造中國版本的翻拍模式,則往往呈現出南橘北枳式的文化隔閡,既沒有以本土文化作為土壤對國外故事進行重寫的基礎,也缺乏歷史的眼光對國外經典進行重讀的視野,因而無論其外部的審美表征還是內部的敘事核心都顯得尤為分裂。
由是,“是以適合中國電影自身特點和發展規律的方式‘走出去’,還是以好萊塢的方式‘走出去’”,就成了在面對全新世界格局時,對近20年來的探索進行重新思考的首要問題。目前,中國已與“一帶一路”沿線16個國家簽署了電影合拍協議,與新西蘭、英國簽署了電視合拍協議,然而,當下的合拍片模式能夠多大程度上突破原有單一模式的限制,突破好萊塢對全球電影生產與消費的影響力布控,并由此去協商與建構一套全新的電影傳播秩序與文化話語結構,這其中,首先要破除的是“唯票房論”的陷阱。正是在這樣一種發展主義的迷思下,包括上海在內的中國電影市場整體偏向于好萊塢電影以及由其規定的價值體系與審美邏輯。在資本逐利的電影市場下,這一現狀不會馬上得到改變,其必然結果便是文化交流的單一化與話語體系的同質化。雖然近幾年小成本電影顯現出巨大市場價值和增長性,藝術片的市場潛力也持續撬動原有市場格局,但在資本逐利的局限下,好萊塢“高概念”大片依然作為最被推崇的模式,長期占據焦點位置。好萊塢的電影套路不僅深深影響了國內的影片制作,更潛在的影響了國內觀眾的審美方式,主導著文化話語的邏輯與語法。而在“一帶一路”的新視閾下,上海電影完全有條件率先做出改變,探索由市場空間向文化空間轉型的全新路徑。
上海國際電影節是目前國內唯一的國際A類電影節,經過20余年的發展,已經逐漸成長為具有國際效應的電影節品牌,這一難得的優勢資源讓上海成為一方面吸引全國、亞洲乃至全球的優秀電影作品匯聚之地,另一方面成為來自全球的電影發行商的聚集之地、不可或缺的展示和交易平臺以及地位特殊的交流平臺。延續2015年“絲綢之路風貌”影展單元和2016年首屆“一帶一路”單元的出色表現,2017年的第20屆上海國際電影電視節期間,“一帶一路”已經作為電影節展映的常設單元之一出現,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沿線國家電影人投交作品,逐漸形成了電影市場以外的文化交流新場域。
2016年,在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倡議和推動下,參加第19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電影節人士共同簽訂了“一帶一路”電影節戰略合作協議,這是戰略提出后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最新成果之一,此項舉措對中國電影融入區域文化交流起到了積極作用,而傾聽海外電影市場的聲音,也有助于中國故事的有效傳播。自2016年年底至今,上海國際電影節已與沿線國家的印度孟買電影節、愛沙尼亞“黑色之夜”電影節、印度國際電影節、波蘭華沙國際電影節、阿聯酋迪拜國際電影節等展開合作,與之建立了“人員互訪、互薦影片和評委、互辦專題影展和論壇、互換展臺和市場推廣”等機制,在上海匯聚,從上海出發,貫通文化出入的新空間。正是在電影生產發源地歷史性地向文化傳播樞紐站進行空間轉型的全新可能性下,2017年共計有沿線47個國家1016部影片申報參加上海國際電影節,數量超過往年,且在最終入選的片單中,包括有不丹、馬來西亞、菲律賓、阿富汗、克羅地亞、塞爾維亞、羅馬尼亞、馬其頓、伊朗等沿線國家的電影作品,極大地豐富了中國電影“引進來”的文化。

圖1.《天才槍手》
上海國際電影節著眼于挖掘沿線國家的電影藝術資源,尋求更為多元的國際文化交流的舉措,打開了票房市場以外的全新文化空間,大大豐富了文化傳播的多樣性與可能性,并使上海成為“一帶一路”沿線、乃至全球國家“文化通融”的全新場域。正是在上海國際電影節實踐“一帶一路”倡議的啟發下,適度將目光轉向亞非拉等沿線國家,建構更為開放與多元的電影市場不失為新的選擇。事實上,沿線國家不少新興電影市場成功崛起的經驗都值得中國電影借鑒,其民族文化、歷史問題與當下現實也會作為深度話題成為新的電影題材關注點。2017年,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以12.9億元人民幣的成績名列內地票房榜第7位,泰國電影《天才槍手》也獲得了2.68億元的成績,可見,好萊塢電影并非拉動電影票房的唯一選擇,而作為全國第一大票倉城市的上海,既有能力也有義務率先嘗試改革,去借鑒電影節的經驗、合理利用已有的交流平臺,完善、引導電影市場,在購買影片的時候考慮到“一帶一路”的戰略背景、有意識地挖掘和引入相關優質影片,成為中國電影市場由單一向多元價值轉型的試驗田。
尋求中國電影在全球文化版圖中的新方向、新定位,實現對本土電影產業的供給側改革,首先需要改變的是依賴粗放型增長的電影產業現狀,形成規模化、集約化的可持續發展路徑。回顧近年來的中國電影生態,在榮登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的背后,天價片酬、產能過剩等結構性問題集中爆發,結構性的產業調整迫在眉睫。綜合來看,中國電影產業尚處在傳統的票房思維以及滿足國內市場需求為主的內向型經濟,非票房收入以及國際參與能力依舊相對較低。“迄今為止,票房收入依然是電影投資回報的主要渠道,盈利模式仍顯陳舊,未能形成多向面可持續的有機產業鏈。”而當下全球范圍內的媒介革新與文化生產格局調整,為中國電影提供了突破全球文化生產原有的階層壁壘、協商國際分工地位的歷史機遇,并借由“一帶一路”的全新文化交流版圖,升級本土電影的產業功能、占據全球分工與文化傳播的高附加值環節,形成更為完善的產業生態,也同樣是中國電影的歷史性挑戰。這既是中國電影實踐“一帶一路”布局時急需面對的重要課題,也是上海在對本土電影產業進行創新實踐與向上升級的突破口。

圖2.《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在媒介迭代發展的當下技術語境中,銀幕絕非電影的終端,在成熟的電影工業中,票房早已不是一部電影的唯一收入,甚至不是主要收入來源。而除了繼續拓寬銀幕外的收入來源、打造基于擴散性的媒介消費系統的全產業鏈模式以外,更應該充分認識到在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媒介所形成的融合文化結構下,高品質的內容創意才是當下文化產業的核心生產力和真正價值所在。影視與其他藝術形式的跨媒介生產和消費,經由近年來IP開發戰略的路徑實現藝術主體間的融合、互補和有效傳播。可以說,IP開發是網絡文藝在當下得以成熟和成型的關鍵步驟。IP取自Intellectual Property的首字母,意為“知識產權”,而IP改編即獲得了原創產權后的合法改編行為,然而刁詭的是,當下國內跨媒介藝術生產中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恰恰來自于產權的爭端。2014年,瓊瑤訴于正改編劇本《宮鎖連城》抄襲其作品《梅花烙》一案將跨媒介影視劇改編過程中大量存在的抄襲問題揭露了出來。其后,2015年的電視劇《花千骨》被曝出原作抄襲多部網絡小說的情節;2016年的電視劇《錦繡未央》的原著被指認與200多部小說的內容高度重合;2017年電視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熱播的同時,原小說作者唐七公子也深陷抄襲指控。此外,《甄嬛傳》《如懿傳》的原作小說也被重新“挖墳”,曝出抄襲嫌疑。可以發現,這些近年來的著名案例都具有相同的鮮明特征:都是經由網絡文學改編的熱播影視劇,而網絡文學原作作為IP開發中的知識產權部分,其自身卻往往難以擺脫產權爭議。尤其是2017年的金庸訴江南一案可作為另一標志性事件,它則徹底將跨媒介改編固有的、普遍性的和結構性的知識產權問題徹底展現了出來:2000年,尚處于中國網絡文學起步階段和探索時期,網絡作家江南的小說《此間的少年》發表后迅速走紅,小說中,江南化用了多個金庸小說中的角色名,構建了一個迥異于金庸武俠世界,但也蘊含某種結構性相似的青春校園故事。也就是說,常常作為跨媒介IP開發起點的網絡文學,不僅常常受到抄襲的指控,其“出身”亦帶上了侵權嫌疑的原罪,而恰同IP的字面意義背道而馳。跨媒介改編與傳統媒介生產的產權之爭當中,一個關鍵因素被放大了出來:媒介變革。而當下影視產業的諸多產權問題,事實上正是一種“新舊媒介的沖突地帶”的體現。因而,在全面樹立版權意識的前提下,如何順應媒介技術的發展規律,提供適用于當下創作、生產與消費環境的知識產權服務,由此充分利用起IP作為創意核心的生產價值,是當下中國電影進行供給側改革的關鍵所在,也是上海電影融入國家整體文化產業鏈,進行功能升級、服務升級的切入點。
事實上,在實行知識產權保護、促進知識產權轉化運用與完善知識產權服務方面,上海自貿區走在了全國的前列,并將持續性地產生區域乃至全球影響:2016年1月,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知識產權綜合服務平臺在上海啟動,提供知識產權代理、托管、運營、金融、維權、中介、國際、項目、培訓等九大服務;2月,上海市委市政府發布《關于加強知識產權運用和保護支撐科技創新中心建設的實施意見》,把將上海建設成亞太知識產權中心城市定位為未來發展目標;2017年11月,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服務中心揭牌,將在推進上海亞太知識產權中心建設等六大方面與上海自貿區開展深入合作。在這樣的現有基礎上,以電影為代表的本土文化創意產業應該思考如何對接自貿區的知識產權中心建設,共同打造具有國際影響力的版權服務平臺與創意流通平臺,使上海不僅僅作為票倉城市、不停留在電影版權買賣,而成為輻射整個絲路版圖的創意匯聚中心與IP交易展臺,由此占據全球電影分工體系中的高附加值環節。

圖3.《讓子彈飛》
除了在知識產權服務方面的發展空間以外,諸如中外影片譯制傳播、國際性的電影金融服務平臺都是上海電影可以探索和實現的全新分工領域。文化折扣現象是文化對外傳播與交流過程中的重要障礙。相比國內的熱門,《我不是潘金蓮》在全球電影市場的冷遇難免讓人想起曾經國內票房突破6億元的《讓子彈飛》北美票房僅6萬元的慘痛經歷。而在“一帶一路”影片傳播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類似因文化差異而導致的問題。調查數據中顯示,字幕翻譯難懂是“一帶一路”戰略區域受訪者對中國電影的最深印象,由于譯制水平存在諸多問題,中國電影在走向海外的過程中無法很好地將片中的精神傳達出去,也難免降低外國觀眾對中國電影的興趣和期待。2016年6月6日至15日,“中外影視譯制合作高級研修班”活動在北京、上海兩地成功舉辦,這是推廣譯介工作的重要一步,也是“一帶一路”戰略提出后電影行業的良好發端。在此基礎上,上海可以在現有影視教育的基礎上,率先培養符合產業需求的專門性人才、在相關院校開設影視譯制專業,并以上海電影譯制片廠為品牌核心,同時凝聚來自民間的網絡字幕組,形成能夠服務于全國的影視譯制平臺,以區位優勢融入國家整體文化戰略之中。
此外,電影產業的發展離不開金融服務,其中最主要的兩個環節則是融資與保險。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電影產業就已經與金融業結合,而中國電影產業發展至今,金融服務滯后的現象已經愈發顯得嚴重。政府的政策措施往往不夠靈活,遠不及市場本身的效率,上海作為中國最重要的金融城市,擁有足夠的條件率先摸索出電影產業與金融服務業的聯合,探索如何以專業、有效的方式對影視劇產品進行融資、共同承擔風險,如何搭建金融機構與制作人之間的良好交流平臺,推進面向獨立制作人和個人投資者的電影制作基金等。同時,作為全球性的金融大都市,上海也完全有理由和潛力提供國際性的電影金融服務,借此成為“一帶一路”沿線中重要的支點,真正以其在中國乃至全球電影產業鏈中的核心功能,吸引更多國家和地區的電影人、電影機構與電影公司,成為全球電影產業價值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上海電影已經深度嵌入了城市文化的脈搏,更深刻地參與到了中國文化發展新局面的開創乃至全球文化產業變革的激浪之中,由此站在了全新的時代起點之上。因而,借力戰略構想打開全新傳播空間、升級全新服務功能,將是上海電影決勝全新歷史發展時期的關鍵要素。借由“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深度地進行本土產業功能、產業模式和產業構成的改革與調整,正是上海文化創意產業在國家戰略構想與全新國際形勢下的難得機遇。
同時,在這一場牽涉廣泛的改革浪潮中,上海電影產業的身份重構也是一項全新的挑戰。作為曾經的中國電影發源地,上海電影有過其輝煌的歷史,也有過其茫然的過去,在經歷了從中心到邊緣的過渡后,上海電影再次回到了歷史舞臺的中心。這一次,不僅僅是因為在2016年上海的電影票房首次超越了北京成為中國第一市場,也不僅僅是2017年上海出品的電影累積票房接近50億元人民幣,占全國國產片票房的16.5%,創下歷史新高,而更多則是因為在全新的歷史時期,上海電影需要承擔全新的歷史使命與責任。2013年,上海自貿區正式成立,是全國首家自由貿易試驗區,并成功在全國復制推廣改革試點經驗,成為了名副其實的試驗田,承擔了積極探索改革的重任。如今,當中國電影在尋求全新的文化傳播路徑、改革產業結構之時,上海電影也應當義不容辭地承擔起探索者的重任,發揮好促進我國文化產業發展轉型升級和培育國際文化合作競爭新優勢的“試驗田”作用。
“一帶一路”建設是一個長遠而偉大的國際性構想,上海作為中國電影的發源地、最大電影市場城市與經濟中心城市,有責任、有條件去探索“一帶一路”的發展方式,講好中國故事,在賡續“一帶一路”精神的過程中,對中國電影發展起到示范和引領作用,為世界電影發展注入源源不斷的中國影響。
【注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