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輝
即使被詛咒千年,我還是,那只始終記得你們疼痛及無邊喜悅的鴉。
我的生涯重復你的生涯——疼痛逶迤:為什么,你們的生涯總是繁復,凜冽?翅翼上,我堅守的頌唱沒有盡頭,我的生涯,涉及到,誰滄桑的全部隱秘?
我在風的漩渦里找到生的夙愿。像鴉一樣翔舞,這樣的夙愿讓花朵躲開眺望——我,在風里,翻查這個時代放棄多次的勇氣。
我說出的預言總會兌現,總會在你的骨肉上,留下印跡——火候中的幸福擁有最新的暗影,我傾瀉的預言,肯定會經歷,你們命定的震驚——
蛻皮的黃昏晃動誰的舊臉?靈魂墜落到鴉影中,我淋漓的愛憎,已成為,誓言可以暫住的傷痕。
我依舊記得你的疼痛。這也是你們堅持多年的疼痛啊——鮮艷的疼痛,超越我們的羽翎,讓碎裂的風,又一次卷過風的追憶。
蟋蟀習以為常的風俗,也是我熟悉的風俗——
在骨子里,這樣的風俗恍若懷念,像星宿背面的光芒,這樣的風俗,正一次次,接近我們灰暗的羽翼。
我們經歷的天堂理當成為天堂,但它與你無關,與你苦痛的靈肉無關——我們經歷的霜雪,即將,成為奇遇。
我在我的毛羽上窺見你狹窄的未來。斜陽掛滿脊梁。一個人追逐的鴉聲代替火焰——我,在既定的詠嘆里,填入你們難以忍受的幸福。
誰手提鐵鑄的燈籠遠去?在我酸澀的身影上,誰預留下草藥與摯愛?我想唱出心底最銳利的痛,唱出鴉的往昔,抑或祝愿。
蟋蟀從鴉的尖喙外,躍開。
黃昏遼闊,我的喙,又觸及了,你們艱辛的沉湎。
“你要記住那個在半路上消失的人,他的路途,是你路途上最為泥濘的那一部分……”
但他已經消失,比夕光更為迅疾。他的消失,讓我們頌唱的夕光,變得黧黑。
總在消失的人影也是我們十分在乎的人影,它們曾經疼痛,凌亂,遠……貼在我們翅膀上的人影,發出刻骨的尖叫,你可以遺忘,但你沒有理由、放棄!
“你要記住他經歷的所有崎嶇,屬于命運,又超越了命運。你要記住我們理當記住的質疑。”
消失的人也可能再次出現,在我們噴射的欲望中,消失過千百遍的人,攥緊了,燃燒的時辰。
鴉聲如訴。我們的云霓依舊蒼翠——“你要記住一種腳印顛覆的欣喜……”
反方向的烏鴉,讓你的驕傲,復制生命永不銹蝕的冀望。
它們從我和誰既定的道路上經過?它們的詠唱,與我們構成差異巨大的回響。它們的詠唱,深入到血脈深處。
為什么要保持這樣的反向?與骨肉相對,還是仇視靈魂?我在它們逐漸熾烈的詠唱中,掘出我們無法逃脫的往昔。
而鴉的祝愿成為最初的質疑。你將回溯怎樣的辛酸?春天灼熱,鴉在背脊上,懸掛雨滴邊緣的蒼茫。一個人匆匆走過,他的腿上,沾滿季節曾經忽略的旖旎。
反方向的幸福,可以重復——
那些斑斕的鴉,正成為,我們即將承受的緬懷。
苦難也是相似的,以我穿梭過的光陰作證,苦難也總在經歷苦難必須經歷的莽闊——
我在瘦削的身影上剜刻誰抽穗的愛戀?你能否像火苗般活著?或者,活成火焰之影,活成火焰愧疚的未來,以及謠曲。
石頭上浮現的苦難漸漸風化。
彤紅的石頭,收留了太多鴉事——我的寄寓,為什么總變得繁復?
苦難可以戴上生澀的面具。出沒在炎涼中的面具,讓我坎坷的行走,閃爍諾言的光澤。
失敗也可能是相似的,你的失敗復寫我們新穎的失敗。哦,別放棄自信,我們的失敗,有著令人追悔的潮汐。
——苦難在苦難里,翻動。
我的隱痛,已成為你的隱秘。
請到山巒上找尋療救的草藥。
多少茂盛的時光,長在山石間,當歸為何不歸?半夏混入秋天深處,泛出一種悲涼籠罩的白——請留意我們沙啞的警示:五味子,代表了我們胸臆所能包容的全部寄托。
誰值得療救?身影變成藥引,變成神活上跌落的塵灰,誰,值得用一打藥物,打撈出酸痛的靈魂及追憶?
“你在草藥叢中藏好了淬火的閃電。雨攜帶藥方前來,像一座蒸騰的寺廟,你青銅的痛,將被迅速刪去。”
我想讓草藥下長大的孩子回到苦痛之前,讓他成為未被玷污的盟誓,讓他長成蒼翠的秧苗,覆蓋,我們艱辛的努力。
山巒衰老。請在山巒的根部入夢。你,正在成為草藥蜿蜒的根系。
——唯療救者,懂得疼痛的全部意義。
我熟知死亡設置的多種路徑,從你夢境中繞出的死亡,也是重新進入你夢境的死亡。
一種靈魂被晾曬成經絡遺棄的痛癢:你重復一代代人隱忍的傷害。碑石上的春天,讓綠葉變窄。你,重復一代代人不斷淬煉的悲喜——
幸福成為傳說。幸福的孩子尚未長大,尚未挺直四月的骨頭。我,掌握著一個人成為傳說的種種可能。
我寫進風霜的讖語還烙在燈火之上——幸福是另外的可能,而悲慟也是,你忘情的吶喊也是。我用風霜顛覆整個世界難耐的愛恨,我顛覆你天穹上燒灼的星系。
死亡是一份怎樣的守候?不同于我的黑羽及緘黔,騷動——死亡,懸垂著身子,它正緩緩滲入,一張白紙反對的欲念。
你站在死亡之前,還是后面?死亡的路徑不斷變幻,我熟悉這些曲折的冀望——一滴血讓山勢巍峨,我熟悉所有高于苦痛的生涯及緬懷……
我將死亡搬離鐵定的方向——
絮語的孩子,成為風聲。
作為預言者,我們忍受過多久的質詢,抑或驚悸?
我們懷疑過身側的天色。雨落在你的黎明,但黃昏并沒有簡單消失——在我們眼里,所有時間就凝結于穿透你靈肉的那一瞬息。你無須回望什么,所有時間,已成為你的夢境與其他夢境唯一的間隔。
誰讓鴉影成為勛章,成為我們不敢隨意棄置的種種安慰?我們說錯過多少種天色?你的星盞由鴉影鑄成——你讓我們的骨頭,變得惺忪,乏力。
我們堅持過自己灰黑的承諾。作為時間秘密的執掌者,我們比你的痛覺更為險要。我們是你預計過千百次卻從不出現的風雨——我們是風雨的另一種影子,不屬于你的張望,也不回避你的注視。
有人在絹帛上安排了大串零亂的墨漬。這是不是我們?是不是我們注定要經歷的蒼茫?黑墨的胸腔里汪一片熾烈的波濤——這,是不是我們早已忘卻的追憶?
預言漸次傾頹。你想銘記什么?我們的道路,帶來墨漬深處的回聲……
種禾者在肉攤上售賣幾只灰鴉及鮮艷的馬肉——
呔——種禾者腳上有一塊刀疤,但純與我們的訴說無關。他追趕過一群狂躁的山巒。山巒上,也留著多種刀疤——他砍傷過我們熟悉的山勢——他的馬,頂痛睪丸上微微起皺的秋天。
他比禾苗遮掩的泉眼更為悠長。他有冰涼的往昔。鴉救過他瀕危的暮色,蚯蚓狀的暮色——身影上的禾苗,已成為,鴉聲堆砌的季候。
他與馬商量了多少個四季?馬的死亡被星空推遲——馬嚼碎最后一棵稻禾,倒在我們難以預測的風里。
而灰鴉被藤網絆住,仿佛馬的某一部分靈魂,或者陣痛,幾只灰鴉,即將組成馬的嘶鳴里糾纏不息的震顫——
夕光中,馬肉漸漸轉黑。
種禾者在馬腥臊的凝望里,等一個收購灰鴉的人。
市街上擠滿了做慣噩夢的人。
青臉。牙吱嘎。身影碰著身影——他們懷揣的夢境各不相同,他們有相同的驚叫,有近似的緘默,羞愧。
他們不交換夢境,不探究夢境的方向及夢境消失的可能性。他們讓街市一再擁擠。在擁擠中,他們暗暗測試各自夢境的銳度,或延展力。
誰睡在某具軀體斑斕的欲望上?蛀蟲的未來牽引幸福。夢被骷髏圈養的火勢推開——誰,用一條路,替換了花朵古老的哭泣?
市街也在做夢,夢見你和我們交錯的陰影。鴉的滄桑覆蓋神祗——做慣噩夢的人,成為市街打結的種種質疑。
而我夢見的黃昏更為遼闊,包括了市街之暗,以及所有噩夢舔舐的骨肉,懺海。我夢見了其他烏鴉的飛翔,這樣的飛翔,界定著多種雜亂的方向。
做慣噩夢的人被誰碰了一下,你將聽見,噩夢與噩夢相撞時發出的千種聲響……
天空里有黃金的車轍——
那是我們的車轍。從黎明開始,我們高舉命運之弦奔走,我們,給了太陽另外幾種可信的顏色。
我們與凌亂的亡靈比肩而立。風很大,風解釋夢的痛處,讓夢保留住蟲豸的形狀——風很遠,我們漸漸走到了風的前面。
蒼老的鴉說出時辰之結。在我們的矚望中,旭日不慚消瘦,這油膩的鎳幣,包含了觸碰生涯的多少勇氣。
蒼老的鴉成為誰的兒子?它在我們前頭飛著,翅膀卷起波瀾——它的道路,讓風的回響,再次密集。
誰容忍了鴉飛翔的種種可能?我們在誰的詛咒里活著?誰,給了我們翻造天堂的預示?
天空里有黃金的車轍:我們飛著。死去的星盞等待還魂。落日里,一只鴉和其他的鴉交替出現。黃金的車轍,閃爍。你,能否找出,那些值得我們反復辨認的累累傷痕——
廢棄的宮殿上,立著,那根刻滿了鴉影的石柱。
冠冕朝西風偏過去,然后,再轉向東邊。勸諭者死在燭焰深處,我記得他璀璨的張望,像一卷山河,靜靜沉入,石柱巨大的暗影——
我們是刻鏤歲月的最初努力。我們越過勸諭者麻木的肩胛,抵達夕照與風的詠唱。我們留一些愛憎在宮殿與草色中,讓無辜的石頭,再次承受鴉影的皴擦。
黃昏需要更直的脊梁。殉道的人被說謊者避開,而黃昏容忍了更多的酸辛——為什么,殉道者沸騰的血,會讓更多的謊言,以血的方式,延續?
宮殿外懸掛過多少燃燒的頭顱?命運是某種意愿,還是忍耐?人群消失在泥塵中——命運是某種追懷,還是遺忘?
或許,石柱上的鴉影也是值得廢棄的。冠冕的光芒依稀泛黑。勸諭者從典籍中起身,吁出枷鎖之痛——
我們被刻在石柱上多久了?還需要經歷多少艱難,我們,才能從石頭恒久的堅硬里,猝然醒來?
星星在指控什么?圍繞魚苗的龍,構成廊柱上鍍金的陰影。微火,讓罡風迷惑——星星在魚鱗及名字叢中,反復刮取什么?
黑魆魆的懷想喚醒石像。
有一些星星,在我們的毛羽上熄滅。誰讓靈魂附在甲蟲的硬殼上?星星解下枷鎖,將風放回到曠野中。星光里,還留存著多少經不起修改的失望?
我們知曉血脈翻涌的習俗。翻舊的賬冊上,還有多少苦樂值得期待?鴉影成為砝碼,冷在成堆的臆想間——星星找到了另外的風向,它們,在向往事,靠近。
你喜歡的龍可能還星光般活著?它們到底還能活出多少啟示?病灶在星的絮語里,傳開——你可能會成為最后一個染病的人,你可能會被龍的光芒,放棄。
星星,在遺忘什么?
石像佇立。夤夜的裙衫下有滾燙的骨頭。一種欲念逼近另一種欲念。龍成為灰褐的胎記,綴上多余的白肉。
我們不斷敲擊的星,開始自責。它,覷見了誰夢境中的奇遇?
有人與身影反目為仇。他涂在影子上的赤紅,迅速剝落——有人,憑借一片銀飾的鴉翅,重復時辰紛亂的禁忌。
在沙粒里,我寫下整個時代污濁的愛憎。生命是一座引橋,可以站滿形制各異的種種烏鴉。但橋上并沒預留著容許我歌哭的位置。
我的見證是時間的見證,也是痛與愛的見證。我把你丟棄的鑰匙還給酸楚的大門。而鎖業已銹蝕——我把你們拒絕的黃昏,讓進風古老的縫隙。
你已經多少次欺騙過自己的靈肉了?焦灼者死去活來,你已經多少次,遇見過自己堅守的往昔?
有人變換著旗幟之恥。身影壓碎的信仰沒有聲息,有人,變換著一把刀難以忍受的鋒利。
而我愿意成為山川的抄寫者。多少鴉鳴驚酲最遠的道路?我愿意寫下星盞之痛,以及黎明虛構的千種誓言……
別把我放在那塊磨刀石上——刀刃能夠抵達的,我已先期抵達!
別把我擱進潦草的史冊中。光陰需要更多的對后者,而不是謊言。別把我扔進,那一堆呼嘯的鎳幣。
黑暗有黑暗自身的啟示錄。黑暗與光芒無關,但它繞過了我們的翅翼——黑暗是我們靈魂上鐵定的傷勢,是一個種族可能拔高的紀元,是燈的骨頭,是鴉群猬集的刀刃之謎。
我不是黑暗的誦唱者,我曾經被黑暗打敗。在你們的太陽升起前,我曾經將唯一的遐想,塞進黑暗豐腴的洞穴。
我只是那只困倦的歸鴉,忘記了其他道路。我在風雨中找尋新的劇痛,我,在風雨中,接近另外的目的。
別把我放在你們的冀望問——我的苦樂沒有盡頭。誰幸福?一只歸鴉的救贖,就是一種靈魂無法復寫的救贖。
大風依舊翻覆,星空掩飾的諾言若隱若現。別隨意幸福。我已經摶制過太久的蒼涼——請別把我,刻在那些黃銹遍布的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