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越
我曾在英國一家私立學校兼職教中文。在學校的音樂會上,我發現,表演鋼琴或小提琴獨奏的都是獲得學校音樂全額獎學金的亞洲學生,英國學生的表演大多是搖滾樂隊。那時我以為是亞洲學生過于優秀。后來,關于是否讓女兒學鋼琴,我和英國先生一直持不同意見。我說:“這可是古典藝術。”他說:“古典有時候意味著過時、落后。鋼琴在這里早就過時了。”我將信將疑,鋼琴高貴優雅的形象縈繞我多年,先生的話也許只是片面的個人之辭。女兒學琴的班里一個英國孩子都沒有,大都是華裔后代。女兒學了兩年鋼琴,最終堅持不下去了。后來,女兒在學校里加入了合唱團,可他們唱的都是現代流行曲。我剛開始還不滿意,怎么不教些經典作品?后來才知道,上世紀70年代起,英國學校就放棄了古典音樂,改教流行音樂了。我在英國生活了14年,在一次又一次見證流行文化的強大影響力后,我終于意識到,古典音樂在英國已是日落西山,學習人數日漸稀少,倒是亞洲學生把這個舊日“高雅文化”接了棒。
幾年前,我要去采訪倫敦交響樂團經理麥克杜威爾女士,我得意地告訴鄰居、60歲出頭的退休公務員波比,我以為將看到她羨慕的反應,沒想到她覺得很奇怪:“你為何要去采訪這樣一個機構?”后來我在進一步采訪中得知,倫敦交響樂團于1964年注冊為非盈利機構。這是在流行音樂強力打壓之下的無奈之舉。因為欣賞交響樂的人數日漸萎縮,單靠票房已難維持。成為非營利機構意味著可以獲得社會捐贈。
昔日“高雅文化”已經邊緣化,竟成了需要被資助的對象,令人唏噓不已。英國《衛報》十年前就發表文章稱,“高雅文化”的支持者責備媒體,認為它們減少發表嚴肅音樂的評論,把古典音樂從“音樂”的定義中刪去,種種行為都對“高雅文化”地位的喪失起到了破壞作用。但媒體對“高雅文化”態度轉變的背后,是起著決定因素的政治與社會變革。一方面,貴族在英國社會的影響力早已不在,貴族時代受寵的文化形式亦隨之飄零。英國早已進化為戴著宮廷帽的平民社會。首相是民選的,社會主流藝術亦是。從前貴族時期,流行文化從上往下傳;平民社會,主流文化由下至上,王室也必須跟隨民眾潮流。
另一方面,披頭士代表的流行音樂席卷西方后,大大改變了文化走向,將舊日“高雅文化”步步逼入墻角。1963年,美國《時代周刊》音樂批評家威廉·曼恩說:“披頭士是舒伯特以來最偉大的作曲者。”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不單流行音樂橫掃西方,大學研究機構亦開始設置大眾文化研究機構。2017年福布斯前十位最富有的音樂家名單上,說唱歌手尚恩·約翰·庫姆斯以8.2億美元列第一,接下來的三位全都是嘻哈歌手。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麥克·薩瓦格在其最近出版的專著《21世紀社會階層》中強調:“過去幾十年文化審美被全球化以及移民大幅度改變,那些曾被認為是代表國家精粹文化的古典文化形式的吸引力已日漸黯淡,我們不再被皇家歌劇院和英國國家劇院這些曾經代表國家文化的象征所束縛,欣賞其他文化(如黑人文化)變得時尚。”他還說:“過去的精英階層選擇性地欣賞具有社會地位意義的文化,如歌劇與古典音樂;而當代精英愛上了大眾文化,年輕一輩尤其愛計算機游戲、流行音樂等。”近幾年,英國社會也有人為歌劇與古典音樂辯護。英國伯明翰學派重要代表人物李察·霍加特和斯圖亞特·霍爾提醒人們:“那些被輕視的日常文化亦有如同那些‘高雅文化般的研究價值,‘高雅文化有其特有的豐厚度與細微的美。”但在如今的英國和西方社會,“高雅文化”的受眾大都是白發蒼蒼的老者已是不爭的事實。認為歌劇和古典音樂需要學習與培養、是有教養和身份的專有文化標志的傳統思維早已過時。
上世紀80年代,當歌劇和古典音樂等所謂“高雅文化”被介紹給中國百姓時,其在西方的光環早已褪去近20年。如今,中國相關機構希望將歌劇與古典音樂作為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手段,在某種程度上已不合時宜。“高雅文化”已落伍,在西方大受歡迎的嘻哈等流行風格在中國還屬新事物,甚至是異類。如果未來中國想以音樂形式與西方平等溝通,還應考慮借用西方社會喜聞樂見的承載形式。▲
(作者是英國社會學者)
環球時報2018-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