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玲

內容摘要:作為新寫實的代表作家之一,劉震云用近乎冷漠的筆調、戲謔的手法創作了一系列展示現代人生存困境的小說。作家筆下的人物似乎都被困在一張無處不在的大網之中,焦慮、孤獨、痛苦、死亡在作家筆下看似荒誕令人發笑,充滿喜劇色彩,但如果仔細品讀,我們會發現在喜劇的寫作姿態下,蘊含著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而這一切與作家所崇尚的道家思想有關。
關鍵詞:劉震云 生存困境 喜劇姿態 悲憫情懷 道家思想
作為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劉震云從《塔鋪》開始,就用近乎冷漠的筆調、戲謔的手法創作了一系列展示現代人生存困境的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作家對時代和社會問題的關注,普通人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始終是他書寫的重點。劉震云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對小人物生存困境書寫的目的,并非簡單追求小說的喜劇效果,而是要通過這些看似荒誕充滿喜劇色彩的文字,來表達自己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
一.生活是個圈套:劉震云小說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揭示
人的存在主要分為物質性存在和精神性存在兩種。總體上看,劉震云小說中的人物在這兩種存在上都面臨挑戰。劉震云的獨特之處在于,他通過對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生存困境的描寫,揭示出普遍地存在于我們日常生活中卻又常常被人所忽視的生存困境。在作家的筆下,“無法把握的欲望,人性的弱點和嚴密的社會權力機制,在劉震云所創造的普通人世界中,構成了難以掙脫的網。生活于其間的人物面對強大的‘環境壓力,對命運有不可知的宿命感;同時又在適應這一環境的過程中,經歷了人性的扭曲。”[1]
首先,是對小人物物質生存困境所帶來的人性扭曲的揭示。在劉震云的筆下,小人物普遍面臨著物質生存的困境,在擺脫困境的過程中導致了自我的喪失和人性的扭曲。《塔鋪》里的學生由于身處教育水平低下、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的農村,他們希望通過高考改變自己的命運,其學習目的帶有明顯的功利性。如小說里的王全說他高考是為了考中以后懲治當地欺壓他們的貪官污吏,磨桌學習的動機只是不想割麥子,耗子學習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喜愛的姑娘在這里。生存困境所帶來的人性扭曲不僅表現在文化程度低的普通人身上,同時也表現在文化程度高的大學生身上。《一地雞毛》中的小林整日擔憂的是家里衣食住行等瑣碎小事,妻子的工作、孩子的上學、保姆的辭退,甚至一斤豆腐也會引起一場家庭風波。小林本是一個大學剛畢業,學生氣十足,對爭名奪利滿不在乎的人,但最終在現實和家庭的壓力下,他開始變得世故,小心謹慎,為改變自身的物質生存條件開始改變自己。雖然此后小林家庭的物質生活條件得到了改善,但小林夫婦卻在此過程中失去了自我,變成了為生存而泯滅自我的小市民。
其次,是科技文明所帶來的人性異化。電子媒體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得更加便利,但同時也使得人與人之間關系變得日益冷漠。在電子媒體時代,虛擬的網絡交流逐步取代了真實的人際交往,人們寧愿生活在虛擬的世界中也不愿生活在真實的世界中。與此同時,借助現代科技文明的便利,隱藏的人性之惡開始借助科技文明的便利表現出來。《手機》里的嚴守一原本是一個“有一說一”的老實人,但自從他接觸到手機后,他逐漸由一個不善言辭的老實人變成了一個巧舌如簧、八面玲瓏的人,他同時與好幾個女子周旋,最終造成了于文娟、伍月、沈雪以及自己的家庭悲劇。嚴守一的轉變折射出科技文明所帶來的種種弊端,在電子屏幕所展現的虛擬世界中,現代人已經逐漸喪失了人的主體性,人性之惡也借助科技文明的便利日益膨脹,這不能不說是現代人的悲哀。
其三,是對小人物由抗爭到最后妥協過程的揭示。在劉震云的小說中,當那些覺醒了的小人物開始與現實抗爭追求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的時候,在經過長時間的徒勞抗爭后,這些人最終選擇了妥協。《我不是潘金蓮》中的主人公李雪蓮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走上了漫長而艱辛的上訪之路。在此過程中,李雪蓮不斷與各級不作為的政府官員斗智斗勇,雖然持續的上訪使眾多官員丟掉了烏紗帽,但她最終無法為自己正名,反而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盡,最終只能放棄。李雪蓮的失敗,并不僅僅是因為個別官員的不作為,而是整個官員群體思想上的明哲保身思想。在此情況下,李雪蓮最終只能選擇放棄,究其原因在于李雪蓮最終認識到生活本身就是個巨大的圈套,正如作家所說言:“我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后一個往哪兒去,這幾年愁死我了。”[2]對李雪蓮來說,在不可知的未來面前,個人的抗爭顯得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二.喜劇姿態下的悲憫情懷
從詞義上看,悲憫含有同情的意義,但它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同情,其主要區別在于悲憫具有形而上的意義,它指向的并不是個別人的不幸而是人類的共同命運,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為了與對現實中遇到的某些痛苦或災難而引起的同情心相區別,我們將這種由對人類的悲劇性生存困境的存在感悟所引發的情感體驗稱之為悲憫”[3],在劉震云的筆下,其悲憫情懷主要隱藏在喜劇姿態下,這就使得作家的悲憫情懷很容易被讀者忽視。小說《我叫劉躍進》的扉頁上印著劉震云充滿哲理意味的一句話:“所有的悲劇都經不起推敲。悲劇之中,一地喜劇。”在劉震云的筆下,無論是日常生活的焦慮、無奈,還是人生浩劫的悲苦、慘痛,都透露出一種幽默、荒誕的意味,讓人時不時產生忍俊不禁的喜感。
首先,表現在作家的敘述方式上。從總體上看,作家在敘述過程中,常常從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出發,用冷漠、殘酷甚至是戲謔的筆調揭示生活中大到死亡,小到買豆腐這樣的生活瑣事。在《溫故一九四二》中,作者以一個類似記者的身份回到餓殍遍野的一九四二,以客觀而冷靜的態度向他的老娘、范克儉舅舅以及白修德等人進行“訪問”。在此過程中,作家把他的所見所聞用寫實的、甚至帶有某種戲謔色彩的語言表達出來,從而使得本來悲慘無比的逃荒顯示出某種喜劇性。如對災民大逃荒時災民穿戴的敘述:“災民逃出來時,穿的都是他們最好的衣服,中年婦女穿著紅顏綠色的舊嫁衣,雖然衣服上已是污跡斑斑。”[4]對災民逃荒時死亡的描寫更是讓讀者觸目驚心:“軋死還好些,慘的是那些軋上又沒軋死的。白見到一個人躺在鐵軌旁,還活著,不停地喊叫,他的小腿被軋斷,腿骨像一段白色的玉米稈那樣露在外面。他還見到一個把臀部軋得血肉模糊還沒死去的人。”[5]作家把慘痛的逃荒過程以類似記者調查之類的社會新聞表現出來,戰爭的殘酷被淡化了,慘痛的逃荒在作家筆下變成了冷靜的社會新聞報道,作家的零度情感達到了極致。但仔細閱讀,讀者還是可以發現作家在貌似無情的背后所流露出的憤怒和同情。作家的目的在于用這種冷漠的敘述方式來再現戰爭的殘酷,讓讀者回到歷史的現場去觸摸那段殘酷的歷史。也就是說,此時試劉震云的零度情感并不純粹,只是以一種幽默的形式表現出來。
其次,表現在小說故事情節的安排上。在作家的筆下,小說中各種矛盾的解決不是生活發展的邏輯而是因為突如其來的一次偶然,而這些偶然多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我不是潘金蓮》最終使李雪蓮放棄上告的不是當地政府官員的圍追堵截,而是因為前夫的突然離世使李雪蓮失去了上告的對象。《一地雞毛》里小林小家庭矛盾的解決也是因為幾件偶然的無足輕重的小事,小林為小林老婆調工作的事費盡心思,為此夫妻二人還鬧出許多矛盾,但最后這件事因為小林老婆單位要往他們家這條線發一趟班車而解決;小林夫妻貪小便宜在夜里偷水被查水表的老頭兒發現,但因為查水表的老頭恰好需要小林的“幫忙”而被隱瞞。在這些看似荒誕的故事情節的安排上,隱含了作者對小人物命運的關注以及對現實的批判。
其三,表現在反諷和戲謔手法的運用上。“反諷的核心在于言意之間的對立,它展示的是言意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6]劉震云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往往與他實際的生活現狀相反。如《我不是劉躍進》中嚴格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嚴格的;《手機》里嚴守一主持的節目名為《有一說一》,但他卻在“有一說一”中公開說謊;《我不是潘金蓮》中官員的名字,如法官王公道、法院院長荀正義、法院審判員董憲法、縣長史為民、市長蔡富邦都充滿了反諷意味。除了反諷之外,戲謔也是劉震云常使用的方法。戲謔是在對嚴肅事物的描述中注入滑稽與調侃,消解其原有的嚴肅和認真。在《單位》中,老張、老孫、老何同時進單位,但由于偶然的機會,老張先成為處長,又升為副局長,老孫是副處長,只有老何二十多年了仍是個大頭兵。老何不禁感嘆:“大家一塊來的,搞來搞去,分成了爺爺、孫子和重孫子,這世界還真不是好弄的。”[7]老何的話在讓人發笑的同時,也讓人產生同情,有學者認為劉震云的戲謔是“含淚的微笑。”[8]總之,反諷和戲謔增加了小說的喜劇色彩,讀者在歡笑的同時也引發讀者對自身生活現狀的思考。當劉震云將人類生存困境用反諷、幽默、戲謔的手法呈現出來時,他真正要表達的是內心深處的悲憫情懷,只是作者將這種悲憫情懷套上了喜劇的外衣,才使得這種悲憫情懷不容易為讀者所發現。
三.無望抗爭中的道家思想
作為新寫實的代表作家,劉震云小說中的主人公在進行了一系列無望的抗爭之后,最終選擇了妥協,而主人公在放棄抗爭后,生活開始走上正軌,這種安排的原因何在?
實際上,這種安排和作家所崇奉的道家“無為”思想相關,他的小說結局與道家主張的“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類似。如《我不是潘金蓮》中的李雪蓮為了洗刷自己不是潘金蓮的冤屈,十年來不停地到北京上訪,與此案相關的官員都因此撤職,但她的冤屈并沒有得到解決。后來,當她的前夫出車禍去世后,李雪蓮沒有了申訴的對象只好放棄,而放棄上訪之后的李雪蓮生活開始走上正軌。在改編的電影結尾,當被撤職的前縣長與李雪蓮在她開的餐館中再次相遇時,李雪蓮已經放棄了上訪,成為一家餐廳的老板娘。她之所以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恰恰是她妥協的結果。
其次是小說故事情節安排上,隱含了道家對禍福關系的認識。道家認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小說《我叫劉躍進》中劉躍進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典型。出版者在該書的扉頁上這樣介紹小說的故事情節:“劉躍進是個廚子,他丟了一個包;在找包的過程中,又撿到一個包;包里的秘密,牽涉到上層社會的幾條人命,許多人又開始找劉躍進。猶如一只羊,無意中闖進了狼群里;由于它的到來,世界變得不可掌控。”劉躍進丟了一個包又撿到一個包后,他的命運開始和其他人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劉躍進要尋找的是裝有六萬欠條的包,而他無意中撿到的包中的一個的U盤卻是他人尋找的東西,于是劉躍進由需要幫助的受害者變成決定他人命運的拯救者。在此過程中,劉躍進命運的多次轉變都體現著道家對禍福辯證關系的認識。劉躍進在找包的過程中,慌亂中撿到偷他包的楊志扔掉的一個包,這看似一件好事,但卻成了劉躍進噩夢的開始,因為這個包里的U盤牽扯著眾多上層人物的命運。這些人為了找回U盤,不惜用他兒子的性命威脅,劉躍進只好用U盤救兒子。劉躍進命運的轉折過程中的好事和壞事的交替出現和相互轉化,這種情節上的安排充分體現了道家對禍福關系的辯證認識。
總體來看,小人物生存困境是劉震云小說始終關注的重點,不論是對物質困境所導致的人性異化的揭示,還是對科技文明所帶來的社會丑惡現象的揭示,以及對小人物由抗爭到最后妥協的轉變過程的揭示,都以一種喜劇的姿態表現出來,但在喜劇的寫作姿態下,卻蘊含著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在作家看來,小人物為擺脫生存困境所選擇的妥協盡管帶有某種消極色彩,但它卻是小人物生存智慧的表現,這與作家所奉行的道家“無為”思想有相通之處,這也正是劉震云小說的深刻性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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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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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震云.溫故一九四二[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68.
[5]劉震云.溫故一九四二[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69.
[6]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105.
[7]劉震云.劉震云自選集(下)[M].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16.
[8]馬勇.劉震云的尋根之旅[D].湖南:湖南大學,2008:5.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