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文學”“非虛構小說”“非虛構寫作”,這些詞很新潮,本來早些年在讀一些文學期刊時就見過這些提法,當時很不以為然:真實就真實唄,何必故弄玄虛,非要來個什么“非虛構”!
對于一些紀實類的文學作品,若要貼上個“非虛構”標簽,似乎也還說得過去,表明它所寫的是真實的東西,至少主要人物和一些主要場景、主要故事是真實的。可對于以寫真人真事為己任的新聞,現在也要提出個“非虛構寫作”,這就有些讓人想不通了:莫非一向視真實為生命的新聞,我們過去一直都在“虛構”嗎?
不理解不要緊,這并不妨礙“非虛構寫作”成為當下的一種寫作時尚。事實上現在一些大學、一些學者對“非虛構寫作”也很有興趣,課上課下大談特談,似乎不知道“非虛構寫作”,你就不懂文學,不懂新聞,你就是個老土。
也許“非虛構寫作”還真是一個新生事物,是一個新時代新聞、文學的救世主,既然它冒了出來,我們就不應該視而不見,而應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打開書本,面對它,了解它,研究它,相信它作為一種時髦的寫作手法,總有一些理由、一些長處,能夠為我所用。
一味拒絕是沒有道理的,也是不理智的。
有必要了解一下“非虛構寫作”是從哪里來的,是怎么出現的。據一些資料介紹,這一概念的生成,主要是受到美國非虛構小說的啟發。1959年11月15日,美國中部堪薩斯州發生了一樁血案,一家四口慘遭殺害,這樁沒有明顯犯罪動機,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的離奇血案,震驚了整個美國,舉國上下都在關注血案的偵破。小說家杜魯門·卡波特受《紐約客》雜志之邀,前往堪薩斯跟蹤采訪整個案件的進展,希望能找出藏在這起謀殺案背后的故事。隨著采訪的深入,卡波特逐漸發現兩個嫌犯的悲慘童年,與自己小時候因為可笑的娃娃音、同性戀身份等,遭受社會歧視的處境有幾分相似,不禁起了同情心,主動替兩人聘請了辯護律師。在互相信任又猜疑的訪談中,卡波特與嫌犯佩里之間還不知不覺間建立了一種不可言傳的關系,他甚至一度曾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抱著超然的態度寫完這個故事。他在良知與困惑中掙扎。但他的故事需要一個結局,而最完美的結局,就是把殺人兇手送上絞刑臺。最后他窮盡手段,誘使佩里講出了當晚血案的真相,兩名死囚因此被送上了絞刑臺……卡波特成功了,但又失敗了,他懷著十分復雜的心情,以獨特的視角,將這起滅門血案和盤托出。素材完全真實,寫法完全文學,似新聞調查,又似案情演義,似真似假,亦真亦假,充滿懸念。面對自己有些新奇古怪的作品《冷血》,卡波特也沒轍了,干脆稱之為“非虛構小說”。于是無意中,一種新的文學類型便誕生了。
沒有人會想到,《冷血》一經推出,立刻受到讀者的熱捧,且一直高燒不退。卡波特把《冷血》的成功歸功于“非虛構小說”。他說,他在《冷血》中采用了獨創的“非虛構小說”的文體形式,這種文體集傳統小說想象力與新聞報道紀實性于一身,帶給讀者的是另一種接近超現實之美的閱讀體驗。
事實上,“非虛構小說”的出現也引起了普利策新聞獎的高度重視,該獎1962年破例設置“非虛構類作品獎”(亦稱“普利策非虛構小說獎”),對非小說類文學作品進行評選,且數十年來一直成為普利策新聞獎的一大亮點。
“非虛構寫作”概念進入中國是近些年的事,2010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首次引進出版由美國自由作家雪莉·艾力斯編著的非虛構文學寫作的標志性教材《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將“非虛構寫作”炒熱了起來。與此同時,一批學界人士也開始著手創建非虛構寫作體系在中國的落地,包括由中國實力派調查記者紀許光在廣州創辦的路邊社第四類寫作教育工作室。
應該說,非虛構寫作是針對虛構寫作而產生的,但肯定不是反文學的,而是試圖拓展文學的邊界。它使用“非虛構”而非“真實”這個概念,也許是試圖在文學與真實中找到平衡點。非虛構作品能夠堂而皇之走進普利策新聞獎,這也說明真實的新聞并不排斥浪漫的文學表現手法,“新聞文學化”也并不是什么洪水猛獸。
任何一種寫作體裁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也都不是絕對排斥的,新聞與文學之間看似壁壘森嚴,其實有許多地方是互通的,也是可以互相借鑒的,尤其在表現手法上。美國非虛構寫作研究者、作家沃爾夫總結了非虛構寫作的六種常用手法,它們分別是:設置戲劇性的場景、充分記錄對話、注重記錄情形的細節、觀察的角度(著眼點)多元化、內心獨白、合成人物的性格。表面看來,這六種表現手法非常常見,于小說類的文學作品而言,幾乎是小菜一碟。但如果我們像《冷血》一樣,把這些表現手法移植、借鑒過來,用于表現一些新聞題材,相信我們的新聞作品也會更加生動、豐滿、細膩、質感、有可讀性、有吸引力。事實上,我們一直也在努力。試舉幾例:
“設置戲劇性的場景”,這在我們過去一些故事性較強的新聞作品中并不鮮見。譬如1990年5月29日《羊城晚報》報道廣東順德縣第二建筑設計院院長梁昆浩的職稱問題時,雖是一則短消息,但在標題上卻留足了懸念。消息的引題是:“他是順德第二建筑設計院院長,經手設計的一座座格調新穎的建筑物令人擊賞,法國投資者特邀他設計巴黎‘中國城”,主題是:“讀者你猜:他的職稱是……”直到文章的最后一段才寫道:“然而,他還只是個助理建筑師……”一個獲得國家人事部授予“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稱號,得過國家“五一”勞動獎章的專家,因為學歷低,沒寫過多少篇論文,職稱一直無法晉升。戲劇性的開頭和結尾,刷亮了許多人的眼睛,作品因此獲得了首屆中國新聞獎消息二等獎。
“充分記錄對話”,這也是我們新聞寫作的常用技巧。如新聞名篇《劉胡蘭慷慨就義》(延安新華廣播電臺1947年3月播出) ,在這方面就很有代表性。這篇廣播稿全文僅356個字,正文幾乎全是閻錫山匪軍與17歲女共產黨員劉胡蘭的對話:
閻軍問她:“是不是共產黨?”她說:“是!”閻軍又問她:“為什么參加共產黨?”她回答:“共產黨為老百姓做事。”閻軍又問:“今后你還要給共產黨辦事?”她說:“只要有一口氣活著,就要為人民干到底。”這時候,閻軍抬出了鍘刀,在她面前鍘死了70多歲的老人楊桂子幾個人,又威脅她說:“只要今后不給八路軍辦事,就不殺你。”這位女英雄堅定地回答:“那是辦不到的事!”閻軍又問:“你真的愿意死?”英勇堅強的劉胡蘭,從容地躺到鍘刀下,大聲地說:“死有什么可怕?要殺就由你們吧,我再活17歲,也是這個樣子。”
其他諸如“注重記錄情形的細節”“觀察的角度多元化”“內心獨白”“合成人物的性格”等表現手法,在我們平時的新聞實踐中,也確有不少表現。但實話實說,這一切,我們都運用得、表現得還并不自覺、并不充分,甚至還太過于拘謹、拘束了。我們的新聞作品長期以來習慣于重敘述、輕展現,重概念、輕細節,重結果、輕懸念,這種狀況必須改變。
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范以錦說:“新聞領域非虛構寫作,是以不正確概念做正確事。”這話很精辟。概念事小,做事重要。既然非虛構寫作可以拓展文學的邊界,我們何不積極一點,采取拿來主義,也來拓展一下新聞的邊界呢?新聞在左,非虛構在右,豐富一下新聞的表現手法,讓新聞有一點文學味兒,更加好讀、耐讀,相信大家都會有所期待。
作者簡介:蔣劍翔,湖南科技學院傳媒學院特聘教授、永州日報社副總編輯、高級記者
編輯:王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