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安徽黃山,國企職員)
對門那套房子,原先是我預定的,還交了兩萬元定金,期望家人或朋友能和我做鄰居。但樓盤銷售員見錢眼開,見一位可立馬全額付款的買主,居然連招呼不打就賣出去了。這件事過去很久,心里一直不舒服。
對門是一對從績溪農村過來的夫婦,男子個頭瘦小,女子倒不顯老。聽說,這房子是他們在京城當董事長的兒子孝敬父母的。
起初,這對夫妻,把小區樓下當自家院子,種菜,收集院子里垃圾桶里的紙盒,然后放在樓梯口或過道,或直接堆到我家陽臺下面。怎么遇見這樣的鄰居?我到物業訴苦,物業人員告訴我,早有人來告狀了,說是已給他們兒子打電話了。后來逢年過節,我看見樓梯口、過道、陽臺下沒了他們撿來的廢紙盒,知道他們的兒子回家了。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我和對門如兩個陌生世界的人,點頭微笑招呼一律省去。
一年夏天,我出大門,見對門的男人騎著一輛馬路清潔車,旁邊站著一位小伙子,那小伙子氣勢洶洶對著他吼。五米之內,停著一輛白色轎車,車旁一位女子抱著一個嬰孩。一打聽,原來對門那男人的馬路清潔車,刮到了那位咆哮男子的白車,但并沒有刮出痕跡。車主執意要他道歉,他不吭聲,雙方僵持在小區門口的大馬路上。見這情景,我和對門的男子說,你就道歉嘛,你刮到了人家的車,是你不對!這么大熱天,你讓人家老婆孩子站在那里曬?然后,轉向那咆哮男子說,他是從農村來的,我的鄰居,住我對門,他住的房子,是他在北京當董事長的兒子孝敬父母買的。我不知道是我的話起了作用還是什么,這時,對門的男人向那咆哮的男人,用極低的聲音說:“對不起。”那咆哮的男人盯了他一眼,答道:“早說唄!”轉身扶妻子上車走了。
這以后,對門的女人一見我,老遠笑著招呼我。我奇怪她居然喊出我的名字,屢次輕輕敲門,笑呵呵遞上餃子、南瓜、山芋、紫蘇,說這些都是鄉下親戚給的。一次,還詢問我手機微信視頻怎么用。我一次次教她,才發現她不識字,但這并不妨礙她養育出兩個優秀的兒子。再后來,他們放在所有公共區域的廢紙盒等不見了,我多次見他們拿回家,放在自家的陽臺上。而她也被小區物業雇用,清掃小區衛生。她的丈夫一直騎著環衛處標志的車,遠遠見我,便招呼我。
崔 立(上海,公務員)
父親看世界杯,已經有一些年了。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有過父母親的一次激烈爭吵。當時,我還在讀小學,在學校左等右等,都沒等來接我的父親。直到天色慢慢變黑,母親騎著自行車來接我。我坐在門房間里,又累又餓,只有一個門衛爺爺陪我。回家的路上,母親興致不是很高,我說,媽媽,爸爸呢?母親說,嗯。我又說,媽媽,爸爸呢?母親說,不要給我提你爸爸了……母親的嗓門驟然拔高,嚇了我一大跳。
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那一次,父親和幾個朋友在聊世界杯,才忘了接我。
我慢慢長大,清晰地看到父親對世界杯的熱情,2002年韓日世界杯,中國隊參加,父親的熱度達到了極限。早在開賽的幾個月前,父親偷偷地省下了生活費,煙、酒,都暫時戒了。父親說,他要去現場看世界杯。我看著父親,一個中年男人熱情高漲的樣兒,不禁想笑。
盡管排除了一切艱難險阻,甚至都扳過了母親這座大山,即將踏上征程,父親卻接到單位一個電話,把他的熱情降到了冰點。廠長一句話:“老崔,幫我個忙吧,大李的母親病重,這一段要靠你了。”大李是父親的朋友,是車間的一把好手,和父親一樣的老機修工,為車間的機器運轉保駕護航。大李也是父親的好朋友,好兄弟。大李因遠在山東的母親病重,不得不趕回去。父親說,好,沒問題。父親的聲音,很沉穩。
這是父親錯過的最好的一個親臨世界杯的機會。后來,父親開玩笑說,要是自己去了現場,中國隊肯定能超水平發揮。世界杯后的一個夜晚,大李給父親敬著酒。大李的母親所幸沒事。父親一臉認真地看著大李,說:“如果讓我換,我真的還是愿意老人家平安無恙。”
今年又是世界杯年。這是讓父親激動,也是讓我無比擔心的一年。4月,父親因為感冒發燒繼而醫生說,不排除癌癥可能。母親和我緊張得要命。好在父親很快好轉。
6月。世界杯大幕徐徐拉開,父親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比賽。瘦弱、臉色依然有幾分蒼白的父親,為一個個精彩進球吶喊、歡呼。我坐在旁側,看著父親,心頭五味雜陳。
前幾天,我去了大李叔叔那里,翻看那些年廠里的照片,看到了一張廠足球隊的合影。年輕的父親微笑著站在最中央。大李叔叔說,你父親啊喜歡了一輩子足球,當年他可是前鋒,進球如麻,進球如麻呀……大李叔叔咧開了嘴,呵呵笑著。
曾德琨(上海,教師)
我媽在飯桌上幾乎是帶著哭腔對我們說這句話的:“我跟你爸只有親情,沒有愛情了……”一副嫌棄我爸的樣子。
這事都賴我,給我媽買了個智能手機,她天天捧著手機看“頭條”,特別愛看明星的八卦新聞,最近明星出軌的新聞有點多。我爸嫌我媽晚上睡覺捧著手機看影響他睡覺,兩人在飯桌上拌起嘴來,我媽就把耍笑當真,自覺委屈不少。為什么委屈呢?我爸這兩年身體很弱,一年有半年時間住院,陪我媽逛街散步的力氣也沒有,更不見當年扛著魚竿跋山涉水的氣概了。對了,我爸特別喜歡釣魚,為著釣魚專門養了一盆蚯蚓。每逢周末,我爸就起個大早,烙一些餅,充當干糧,帶走很多蚯蚓,輕手輕腳地摸黑出門了。一般到晚飯后,甚至更晚,我爸才會回來。那時,我們和我媽就會到巷子口眺望我爸回來的那條路。我媽是焦急的神態,特別是刮風下雨的天氣;而我們也焦急地想象魚簍里的品種——烏棒、黃辣丁、草魚、鯽魚……
遠遠望見一個臃腫的身影近了,裹著雨披、挎著魚簍的我爸回來了,我媽圍著我爸轉,端上放在蒸籠里保溫的飯菜。我們則拿出臉盆,圍著魚簍轉。我爸釣魚時把魚簍浸在水塘里,所以魚大都是活的,在臉盆里噼啪亂響。那時的我學會了殺魚,刮鱗、掏魚鰓、剖肚,即使冬天冰涼的水中,也勤奮地殺魚。而這些野生的魚,是我們家那時的主菜,是我們幾個孩子長身體的蛋白質。我媽現在回憶說:“別人問我,你家孩子讀書怎么那么好,我說吃魚聰明,都是你爸釣的魚喂出來的,他們就抱怨我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們。”每次我爸大有斬獲地回家、把魚簍摘下來時,便大聲武氣地命令我媽:“擺尾兒,把魚竿放好!”對了,我爸叫我媽“擺尾兒”。
我少有聽到我爸叫我媽的正名,叫“擺尾兒”時的神情腔調都有種街頭二流子的味道,我媽聽到后總會大聲吼回去:“啥子?”好像有被二流子戲弄了的反抗。兩人對上暗號后,不顧我們子女的感受兀自眉來眼去。
我媽暈車,活動范圍以走路能到達的路程為半徑畫圈。實在沒辦法要乘車,就如同做了手術一般,要花一個星期來準備恢復元氣。鑒于此,我爸也基本沒有享受過旅游的樂趣。我媽就像我爸用魚鉤鉤住的一條魚,我媽咬著鉤不張嘴,我爸不撒手。對了,“擺尾兒”就是魚拍打魚尾巴時那種掙扎而至聒噪的樣子。我媽還算得上是美人,現在也還有人說她好看,年輕時應該更甚。再好看,也是為了幾個孩子、為了家庭在菜場和人吵架時叉著腰的煙火氣女人。我媽很嘮叨,就是那種家里一直開著電視機的感覺——總有聲音,我媽的嘮叨把我爸的耳朵訓練成了“選擇性的耳聾”。我媽有些作,作完后說她有時會說“你爸肚里能撐船的”,那就是她對我爸的道歉了。結婚紀念日,我給我媽涂了點口紅,她精神很多,說話都噘著嘴;而我爸卻力衰得連轉眼珠子都有些費力。我媽抖摟父親年輕時的糗事:去魚塘偷魚給我媽吃,被狗追得滿山逃……此時的我爸卻被一口菜嗆得喘不過氣來:“擺尾兒,快拿水來……”我媽遞過去水,趁勢往我爸背上敲一巴掌:“慢點!”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魚藏在水里,把水當成天,我爸是我媽的天,在我爸的水里不停歇地游蕩一輩子。
我爸的病情嚴重到被醫生的診斷威脅了好幾次,我媽也為此抹了幾把眼淚,在她的嘮叨中也基本透露了她有“那種”心理準備。一次次的危機就像戰役一樣,打得我媽彈盡糧絕,“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我媽在我爸病稍好時就會發泄自己承受的壓力。
日子一天一天過。我爸還拽著魚竿,我媽也還咬著魚鉤,現在雙雙八十歲了,我媽還能提到“愛情”兩個字,呵呵,絕對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