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最近到西安短游三天,參觀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于我是特別開心、甚至可以說很感動的經歷。
2007年,我和當時的同事們一起到西安玩,曾經花了半天時間,獨自去探尋唐代大明宮遺址。那是一次有點茫然的游蕩,因為記載中的宮殿散落在郊區的荒地里,連出租車司機都不知道讓我在哪里下車合適。踟躕在昔日的龍首原,辛苦地尋覓一處處宮門、墻垣、殿臺的遺跡,依稀是波德萊爾的句子在腦海里不停盤旋:我登上這座城市的高處,看到毀滅了那么多呀,毀滅了那么多!最終望到含元殿遺址的影子,卻無法過去,巨大的公告牌告知,大明宮修復工程要啟動了。當時便很失落,心想,不知廢墟上會冒出一些什么樣花花綠綠的新建筑來?難道,自己無意間看到了這一片唐代遺跡最后一刻未受驚擾的樣子?
十年過去,當時公告的“修復工程”已然完成,形成了“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這次有機會到西安,熱心的朋友安排我和另一位同行一起前去參觀。坐著電動車在公園內轉,眼前所見讓我很是意外,原來,這一工程以遺址保護為宗旨,并沒有建造水泥的仿古建筑,只是把整個大明宮遺址所在的范圍圈起來,拆掉一切后世加建的房屋,至于真正的遺址部分,無論地表還是地下,都基本未受驚動。中國傳統建筑采用土木結構,注定了宮殿一旦毀滅后只會留下夯土臺基,連墻壁都留不下來,大明宮號稱世界最大的宮殿群,但如今在地表能看到的痕跡卻很有限,這就意味著遺址公園里就是連綿的綠地與樹林,在普通人看來,也許并沒有那么大的觀賞價值。西安如此具有魄力,讓我頓時肅然起敬。
據工作人員介紹,民國時,隴海線從遺址南邊經過,國民黨扒開花園口之后,大量的河南難民沿著隴海鐵路逃難,到達西安,發現大明宮遺址一帶荒涼少人,就在這里落腳生存,由此形成了黃泛區難民及其后代寄身的大片棚戶區,與本地農民的城中村混在一起。因此,遺址公園修建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棚戶區與城中村的拆遷,讓居民們的居住環境得到徹底改善,與民生工程結合在了一起。這些居民遷居后的住宅區就安置在公園附近,公園內設有寬敞的廣場,周圍居民可以天天來晨練、遛彎,也就是說,因拆遷而搬走的當地居民并沒有就此隔絕在這一近乎神圣的文明遺址之外,他們仍然能夠來這里繼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最感人的是,重建過程中,設計師有意選擇了若干棚戶區居民在自家房前種下的樹加以保留,沒有移動它們,讓它們繼續在公園中原地生長。一座城市在重振對輝煌昨天的記憶的時候,不忘普通人疊加在文明遺跡上的生活痕跡,這是承認一切人都是文明的參與者,是對歷史最真誠的尊敬。
遷出居民,建成遺址公園,也讓針對大明宮的考古工作可以從容展開,任何一個“唐粉”聽到這樣的消息,都會感到莫大的安慰。2007年,我還曾到漢長安城遺址徘徊,當時,那里也是同樣落寞的景象,仿佛已被遺忘。結果,朋友告訴我,“漢長安遺址保護現在提升到很高的高度啦,國家唯一的一個遺址特區,根據西安的規劃,會把整個漢長安城的城中村都遷出來”,因為剛剛見識過大明宮遺址保護工程的成績,朋友的消息讓我高興非常。
一點不矯情地說,此次西安之行,這一座“十三朝古都”的氣質讓我震撼。那氣質流露在方方面面、在每一個細節中,據朋友告知,西安作為“一帶一路”的重要節點,在國家戰略中被列為“中心城市”,從大明宮遺址公園以及對漢長安城遺址的保護規劃來看,這座古都城市當得起期望。自宋以后,隨著造船技術和航海技術的進步,海洋貿易唱起了人類文明交流的重頭戲,西安這座內陸城市一度邊緣化,在時光中沉睡。如今,隨著高鐵,隨著一帶一路,隨著世界圖景的變化,西安迅速地成為耀眼的明星。正如中國一樣,西安目前正發生的一切,是回歸到它曾經的光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