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華君 慶雪萌
英國脫歐、加泰羅尼亞獨立公投,西方各國“黑天鵝”事件不斷,發展鴻溝日益突出,在全球價值鏈聯動重組與國際話語耦合環流中,原有話語主導者與新興的競爭者展開激烈角逐。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灌輸式的、空洞的、煽情的口號已經很難再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①,講好國家故事成為更加有效的跨文化傳播工具。如何向世界公眾講好本國的故事,從國家信譽的競爭平臺上脫穎而出,成為國家形象跨文化建構的重要策略②。
2013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提出“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的戰略思想,正式從官方層面確立這一概念在國家發展敘事藍圖中的重要地位。從本質上看,“國家故事”傳播是以語言表述為核心的傳播實踐。李成(2016)認為,講好國家故事是一種以“表述”牽引理念和實踐變革的話語策略。③蘇仁先(2016)認為,講好國家故事,既是一個傳播學的理論課題,更是一個傳播活動的實踐目標。④
從“故事”的傳播圖式展開:第一,“國家故事”傳播的主體包括“講述者”和“聽講者”,二者均以獨立的國家為單位,共同參與,缺一不可。對于“講述者”而言,“國家故事”傳播是一個由政府主導的,政府、企業、媒體、社會組織和公民共同參與的全民事業。而故事的“聽講者”,是“世界主義”廣闊空間內多民族國家的復合。“講述者”和“聽講者”認知結構和價值系統的相洽程度,共同或共通的價值系統是實現有效傳播的前提。⑤第二,“國家故事”傳播的內容是器物、事實和價值三個層面的整合。“器物”主要是指故事的載體形式,包括文化產業、文化產品等;“事實”主要指事件、事態的真實情況;而“價值”是由“事實”提煉而來的精神內涵,是“國家故事”傳播的最終效果。只有與人們的特定實踐感受,與具體的日常生活的意義聯系在一起,從而在共同體中實現其道德訓誡作用的,才算得上是真正在講述“好故事”。⑥第三,“國家故事”傳播的手法應以吸引、勸服和互動為主,要入得人腦、贏得人心,單向地灌輸往往會適得其反。
將“國家故事”傳播置于國家品牌傳播的框架中,能夠理解其目標與歸宿。舒詠平(2016)等學者提出,可以用“國家品牌戰略傳播”這一新概念來理解“講好中國故事”的戰略精神。⑦國家品牌傳播乃是信息社會語境下具有鮮明價值導向性的國家傳播,價值的傳遞與創造作為其目標與追求,也是“國家故事”傳播的目標與歸宿。“國家故事”傳播以其鮮明的價值導向性,對內實現強大的精神動員,對外塑造正面的國家形象。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對“國家故事”傳播做出定義:“國家故事”傳播是國家之間以語言表述為核心,通過整合載體、事實與價值,使用吸引、勸服和互動等手法,以在共享價值觀導向下實現內部精神動員和外部形象塑造為目標的傳播實踐。只有達到了上述要求和效果,才稱得上“講好國家故事”。
在日趨復雜的國際環境下,“國家故事”傳播的困境逐漸顯現。主體上,故事的講述者或是只同個別民族國家展開溝通對話,沒有走出狹隘民族國家中心主義的藩籬;或是將泛化的國際社會作為傳播的對象,沒有充分認識到“聽講者”的多元性。對于講述者自身而言,自上而下的宣傳占據主導,企業、媒體、社會組織和公民的參與度不高,亞文化圈層的聲音很難走出國門。內容上,故事的事實內容與精神價值之間仍然存在隔閡,能夠在不同文化主體、政治體系之間達成互惠性理解、包容性接納的國家故事仍在少數。手法上,直接講述發展成果的“硬宣傳”太多,間接講述民族奮斗的“軟宣傳”太少,單向宣傳思維的敘述手法太多,以溝通理解的姿態展開的對話太少。目標上,內部精神動員與外部形象塑造的實際效果難以觀測,導致國家在制定目標時出現偏差,追求“量”而忽略“質”,“國家故事”傳播的目標難以實現。
為此,學界也在紛紛探索解決之道,但也存在不足。第一,對“國家故事”傳播的動態過程和互動機制缺乏系統性研究,未能建構出完整的互動框架。第二,沒有回歸到“國家故事”傳播的本質——語言實踐上來,“國家故事”傳播的重心應是深層次的語言用法和規則,而不是簡單追求手法之多樣、短期效果之顯著。因此,本文試圖引入語言游戲理論,為“講好國家故事”探尋新的出路。
20世紀初期,西方哲學發生“語言轉向”,進入語言哲學階段。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等哲學家意識到,哲學分析只有回歸生活實踐,聚焦于日常語言的使用,才能突破本質主義的束縛。該轉向引起了包括國際關系學在內的多個學科對于語言使用的重視。同時,國際關系學對語言的關注是其理論發展的必然結果。從本體論出發,語言是社會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研究國際關系時不可能完全忽略語言。從認識論出發,國際關系學通過研究國際交往中的語言使用,可以加深對國際關系進程的理解和認識。20世紀80年代末是國際關系理論多元化發展的重要階段,至此,語言學真正進入國際關系理論,學者們主要從言語行為、規則、規范、話語以及表象力等角度對國際關系中的語言展開多角度研究,出現了國際關系研究的建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兩大陣營。
在建構主義陣營當中,部分學者承認語言對建構社會事實的作用,如尼古拉斯·奧魯夫(Nicholas Onuf)等,但他們并未在語言和國家身份之間建立起明確的關系。其他大部分建構主義者則致力于探尋語言之外的因素,例如溫特(Alexander Wendt)等人轉向用符號互動論取代語言作為分析國家身份形成的工具。⑧而后結構主義秉承另一種思維模式、哲學風格和寫作方式,認為世界是純粹由話語建構的,認為國際關系中的一切事物(如國家身份、國家利益等)均由話語建構而成。⑨這些觀點反映出建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各自的局限性:建構主義排斥了語言在國家身份形成過程中的關鍵作用,后結構主義片面激進地強調語言而忽視了國際關系中的其他因素。
對此,卡琳·菲爾克(Karin M.Fierke)以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為根基,提出了國際關系領域的“語言游戲(Language Games)”理論,開辟出一條不同于主流建構主義,又能中和后結構主義極端化傾向的中間道路:游戲者使用語言建構游戲,游戲規則賦予行動意義、明確理性戰略以引導游戲者行動,而游戲者在行動時既可能繼續原游戲,又可能建構新游戲。⑩該理論的特色在于,將語言的使用作為國際關系建構的核心要素,同時承認國際關系中的其他因素,并加入了理性、規則等思想,使其具有理性主義解釋力,有助于幫助我們洞見復雜話語世界背后的潛在規則,為解答“講好國家故事”面臨的現實問題提供了思路。
沿著語言游戲理論指明的道路,“國家故事”傳播可理解為國家層面開展的語言游戲。
1.“國家故事”傳播的根基:生活形式(Forms of Life)
生活形式指在幾乎所有人的文化中可以被觀察到的行為模式,例如崇拜、婚姻、平衡與戰爭,都屬于生活形式的范疇。語言游戲理論認為,語言的言說構成了生活形式,同時,生活形式賦予了語言表達的功能和意義,是語言使用的基礎。生活形式具有先驗性和一致性,使得語言游戲得以進行。一方面,生活形式是我們在社會群體的語言中接受訓練時獲得的,生活形式對于游戲的主體來說是先在的、必須接受的、別無選擇的,具有先驗性;另一方面,語言游戲的開展有賴于規則,人們之所以能夠理解規則,就在于人們的生活形式具有一致性。
在語言游戲中,如果將生活形式看作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通行的,以特定的、歷史地繼承下來的風俗、習慣、制度、傳統等為基礎的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總體或局部”,那么具體到“國家故事”傳播,生活形式就是語言游戲活動得以開展的語言環境,表現為既有國際關系、國際秩序,又有相關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信仰、歷史文化傳統等,通俗來說就是特定文化中的思考和行為模式。當前國際形勢復雜多變,部分西方發達國家現代市場經濟與民主政治陷入困境,而東部新興經濟體出現集體性崛起的趨勢。世界及地區秩序主導權的博弈也更趨激烈,西方大國加緊“抱團”,亞太、中東、東歐仍是三大熱點地緣板塊,爭端不斷。生活形式的這些特點使“國家故事”傳播的語境復雜化,給“國家故事”的講述者帶來嚴峻考驗。
2.“國家故事”傳播的實質:語言行動(Speech Acts)
語言具有行動性。在語言游戲視角下,菲爾克引用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是語言和行動的交織體”“使用語言就如在游戲中行動”等觀點來說明語言的行動性特征。她認為語言本身就是一種行動,游戲者通過使用語言建構社會事實。無論是下達命令并按照命令行動、編造一個故事并且講述這個故事、將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還是請求、道謝、咒罵、問候、祈禱,語言一旦被說出,便成為實際的行為。例如,人們在婚禮上或受到恐嚇時所說的“我愿意(I do)”,實際上就是一種承諾行動。
“國家故事”傳播以語言為核心,以“表述”的形式牽引實踐變革,其實質便是語言行動。例如,2017年2月9日,俄羅斯駐華大使在新聞發布會上稱,普京將于5月到華出席“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并表示“歐亞經濟聯盟”和“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對接合作是中俄務實合作的亮點。通過俄羅斯駐華大使的語言行為,普京成為第一位通過官方渠道確認參與“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的外國元首,也表明了俄羅斯高度重視俄中關系和兩國間的務實合作的態度,該語言行動對于當下俄中關系的形成與維持起到了重要作用。
3.“國家故事”傳播的關鍵:規則(Rules)
規則是游戲運作所遵循的法則,由所有參與者共同遵守。可以說任何一種游戲都有其規則,游戲正因為在一定的規則之下才能順利進行,才有了意義,語言游戲亦是如此。對于語言游戲而言,所謂規則并不是超越于語言之外的裁定手段,而是語言本身。語言游戲具有規則性,規則約束、控制語言游戲,語言游戲與規則不可分離。
在“國家故事”傳播中,規則如何起到規范作用則在于“國家故事”的講述者與聽講者對規則的理解,理解規則是遵循規則的前提。規則的理解只有在實踐中才能實現,對理解的判據在于“正確的應用”,即在實際應用中做出與之相符的行動,而不應被簡單地視作一種心理過程。因此,要使“國家故事”傳播的主體理解規則,僅僅依靠自身的心理活動和他人的解釋是行不通的,需要設身處地地參與到語言游戲中,在游戲中使用規則、理解規則,游戲者需要通過多次的訓練和參與才能獲得這種能力。此外,語言游戲的規則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語境的變遷、新型語言的產生以及語言游戲的展開不斷發展變化。在理解規則的基礎上,“國家故事”傳播的主體可以通過能動性實踐改變既有規則,創造新的規則。
4.“國家故事”傳播的特性: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
人們用主體間性形容不獨立于個體主體或人類意識存在,又具有對每一主體都通用的超個人性的事物。主體間性是語言游戲的重要特性。一方面,語言游戲只存在于多個主體的互動中,僅從單個主體出發,不能構成語言游戲。因此,語言游戲反對認為某一國際政治行動的結果是由單獨游戲主體決定的,是單獨游戲主體的勝利或失誤,而是認為一切行動的結果都取決于各游戲主體之間的互動。另一方面,語言游戲的進行要使用各游戲者都能聽懂的“主體間語言”“共同語言”,否則游戲者之間無法進行溝通和理解,成為游戲者的自說自話。品牌、藝術、價值觀念、國民性、重大事件等都能成為“國家故事”傳播的“主體間語言”。例如,日本以具有核心競爭力的自主品牌作為主體間語言講述“國家故事”,形成鮮明的國家名片。韓、美等國擅用影視作品進行文化輸出,使用多元文化塑造國家形象,有效實現了價值的傳遞與創造。
5.“國家故事”傳播的表現: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
特根斯坦用家族相似性形容既有關聯性又具多樣性的語言活動,去說明各種語言游戲之間雖存在著某些共同特征,但不存在所謂共同的本質。雖然在實際情況下,許多游戲者會使用類似的語法或采取大同小異的語言行動,但這些語言游戲并不是完全相等的,因為語言游戲本身具有差異性與多樣性、規則性與變化性、不確定性與開放性。
生活形式是多變的,語言的使用就是不確定的,“國家故事”傳播就是不確定的,開放的。“國家故事”傳播的差異性與多樣性通過語境、傳播主體、語言使用等方面的復雜多變性體現出來。要講好一個國家故事,必須充分考慮這幾個方面的實際情況。同時,語言游戲理論否認規則的既定性,認為國家間的規則在人類能動性的推動下不斷演變。語言游戲理論使用“相似性”而不是“相等性”,旨在提醒人們從變化的實踐中理解語言游戲的內涵與外延,而不要試圖從繁雜的語境中強行析取和歸納出某種特定的語言習慣或語言模式。語言游戲的家族相似性為“國家故事”傳播者提供了重要的方法:一方面應該遵循實踐的語言觀,立足于多變的生活實踐去講述國家故事;另一方面應該把握游戲的開放性,超越已有的規則和模式而獲得一種張力。
我們可以構建如圖1所示的“國家故事”傳播的語言游戲框架,以呈現“國家故事”傳播的動態過程。

圖1 “國家故事”傳播的語言游戲框架
在“國家故事”傳播中,實踐是一切的根本,不存在實踐以外的語言活動。語言表達本身就是一種實踐,人們通過語言建構社會事實,構成游戲者身份,賦予行動和客觀物質世界統一的意義。前面說到人類在社會群體的實踐中獲得了生活形式,語言游戲理論認為,生活形式是語言使用的根基,而語言使用作為一種實踐活動也構成了生活形式本身,因此生活形式與語言游戲相互構成,復雜多變的生活形式成為“國家故事”傳播的語境。同時,游戲者必須使用“共同語言”“主體間語言”才能進行溝通、互動,這里的游戲主體是指故事的講述者和聽講者,即獨立的國家。國家間語言的使用在于故事的講述者使用何種語法講述國家故事,如何賦予行動、施動者和客體意義,這是語言游戲的核心內容。語言的使用決定了意義,生成了規則。規則是游戲的關鍵,規則的出現意味著游戲者在互動中所達成的關于語言、實踐和客體意義的共識,同時也控制著語言的使用。
在“國家故事”傳播的語言游戲中:首先,“故事”的講述者——國家需要明確其他的游戲參與者,即故事的“聽講者”。其次,需要在實踐中初步理解生活形式以及既有規則,包括既有國際關系、國際秩序,相關國家的經濟、政治、文化、宗教信仰等等,即明確“故事”講述的語境。接著,在具體的語境下,游戲主體在原有規則的基礎上通過語言行動的選擇和語法的使用建構游戲,賦予施動者、行為、客體意義,即確定“國家故事”的講述內容、方式。
在這一過程中,可能產生三種結果:第一,游戲者理解、遵循規則,使既有規則和游戲得以延續。考慮到違背規則的機會成本等問題,這種方式成為游戲者許多情況下的選擇。第二,無視、破壞規則,瓦解既有游戲。由于規則的非中立性以及生活形式的發展變化性,當游戲者不再滿足于既有規則對權力的分配時,也會產生對規則的無視和破壞,成為違規者。這種情況主要表現為戰爭行為和侵略性、干涉性的語言行動。第三,游戲者也有可能通過虛擬行動的方式突破舊規則而試圖建立新規則、新游戲,講述新型“國家故事”,這種方式可以在短期內扭轉不利局面。
在該框架中,語言行動是核心內容,游戲語言的使用是意義建構的關鍵。游戲語言的使用有多種方式,可以區分出“表層語法”和“深層語法”。表層語法是指句子的形式方面,是語言學或邏輯語義學所研究的語法;而深層語法是語詞的用法規則,或稱為語用規則。相對于深層語法,表層語法是極易引起誤解的,語言游戲理論所強調的語法是深層語法而非表層語法,即游戲的各方使用何種方式賦予施動者、行動和客體意義。卡琳·菲爾克歸納出語言游戲中五種常見的深層語法,分別是命名(naming)、比喻(metaphor)、類比(analogy)、精神創傷(trauma)和以弱取勝(besting)。
命名(naming)是指使用名稱界定事件的性質。在命名的過程中,游戲者建構規則、明確語境,劃定理性行動的界限。命名不僅簡單地為某個事件或現象提供了一個標簽(Label),也建構了隨后的相關行為。如果某個命名被不斷重復,它會逐漸強化人們對該意義的理解,語言的規范性隨之加強,最后把人為的事物客觀化。通過命名來界定某個事件,可能使人們將這一性質內化并自覺地遵守與之相關的規則,以此達到游戲者的目的。例如,“慰安婦”就是將戰爭合法化的命名行為,聽起來是溫柔可親的稱謂,其實質卻掩蓋著數不清亞洲婦女的血淚。而美國在發動伊拉克戰爭前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成為其官方話語的高頻詞匯,通過命名引導國際輿論,是美國等話語大國參與國際政治的典型手段。
類比(analogy)即把自己現在所處的語境和過去類似的語境做比較,突出共通點。游戲者使用類比的手法,把自己所處的語境定位于和過去相似的語境中,并以過去的經驗為基礎建立并遵守與之相適應的語言游戲,按照過去相關的規則行事,建構一種與過去的規則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規則。我國“一帶一路”倡議是使用類比手法建構語言游戲的典型案例,借用古代絲綢之路的語境,類比當今中國與有關國家多邊合作的語境,提出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倡議,積極發展與沿線國家的經濟合作伙伴關系,在政治互信、經濟融合、文化包容的基礎上打造利益共同體、命運共同體和責任共同體。美國也曾使用類比手法開展語言游戲,小布什在2002年的國情咨文中創造了一個新的官方話語——“邪惡軸心”,并把這個標簽貼在伊拉克、伊朗和朝鮮三個國家身上。這一具有特定含義的官方詞匯,顯然把該三國與納粹德國即希特勒策劃組建的德意日“軸心國”集團相提并論,也讓人立即聯想到冷戰時期里根總統扣到蘇聯頭上的帽子——“邪惡帝國”。給他國貼上“邪惡軸心”標簽這一指向明確、誤導色彩濃厚的語言行為,使用了命名和類比的雙重語法,讓無從獲得真實信息的大眾潛意識里將這些國家與邪惡的情境聯系起來,掩蓋了美國侵略行為的不合理性。
比喻(metaphor)是指以一種人們較為熟悉的日常經歷來解釋其他經歷。通過比喻的方式開展語言游戲,游戲者使用生動的日常語言將一些復雜的概念具體化、形象化,幫助人們理解復雜、抽象的事物。對事件采取不同的比喻,會形成不同的意義與規則,反映了國家所采取的態度與行動。在南海爭端中,菲律賓國防部發言人用“5年級學生搶走幼兒園小朋友的飯盒”“欺凌(bully)”等帶有武力意味的詞語,其語言行動是侵略性、干涉性的。中國則用其他的比喻來去威脅化,例如“打造命運共同體”,同周邊國家增進政治互信、拓展合作領域、鞏固戰略伙伴關系等。中國政府的一系列行動表現出高度的戰略自信和堅定不移的政治立場,也使越來越多的國家意識到,所謂南海仲裁其實是一場披著法律外衣的政治鬧劇。
精神創傷(trauma)是游戲者在互動過程中受到極度震驚或災難性經歷后表現出的高度警惕、惶恐的一種反應。精神創傷的作用在于建構游戲者的集體身份,而隨著集體身份的建構,精神創傷也會內化為一個語法、一個社會記憶和文化實踐。以精神創傷的方式建構語言游戲,可能生成傷害、恐懼、復仇、同情、救濟等主體間規則。例如,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后,美國以高度精神創傷的狀態出現在國民和全世界面前,激發了美國的“超級民族主義”情感,美國朝野團結一致、共同將反恐作為國家安全的首要目標,民主黨與共和黨兩黨本來在導彈防御問題上的嚴重分歧也幾乎瞬間消失了。不僅美國的盟友對美國表示了同情和支持,而且非盟友國家也表示支持美國打擊恐怖主義。
以弱取勝(besting)是語言游戲中弱勢的一方所采取的虛擬行動。語言游戲的規則不是絕對公平的,若反復按照舊有規則開展游戲,游戲中弱勢的一方會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只能被動受制于強者。因此,為改變原有的規則,建構新的游戲規則,游戲中弱勢的一方通過以弱取勝的方式開展虛擬行動。由甘地領導的印度人民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就使用了以弱取勝的深層語法。在這次運動中,甘地絕食十余次,三次被捕入獄,帶領印度人民反對殖民統治,采取了只要對方使用暴力,就堅決拒絕合作的虛擬行動,倡導以和平方式抵制政府、機關、法庭、學校,采取總罷業、抵制英貨、抗稅等非暴力手段進行斗爭,沉重打擊了英國殖民當局,為印度在二戰后的獨立奠定了基礎。
卡琳·菲爾克的語言游戲理論既凸顯了語言在國家身份形成過程中的關鍵作用,又中和了后結構主義片面強調語言的極端化傾向,為“講好國家故事”的時代命題指出了一條真正歸屬于實踐的可行道路。盡管語言游戲理論的研究基礎相對匱乏,本文仍著力呈現“國家故事”傳播作為一種語言游戲所表現出的多樣性的動態實踐過程,構建出“國家故事”傳播的語言游戲框架。本文認為,如此構建“國家故事”傳播的動態過程有以下獨特之處。
第一,關注國家語言的行動力和深層語法表達的作用。不同于主流的國際關系理論更加重視國家之間高成本物質性資源(如武力行為等)所傳遞的信號,語言游戲理論將語言本身視為行動,關注語言的行動力。語言游戲框架將國家故事傳播的重心拉回深層語法,國家必須思考如何在游戲中使用命名、類比、比喻、精神創傷和以弱取勝等深層語法,如何賦予施動者、行動、客體意義,這便剝離了語言學或邏輯語義學層面淺層語法表達的迷惑性。
第二,關注復雜變化的實踐。語言游戲理論認為,不僅語言游戲的核心——主體間語言的使用是一種實踐活動,語言游戲的根基——生活形式也是實踐本身。語言游戲框架對實踐的關注,使“國家故事”的講述不再是既定語境、既定規則、既定理性下一成不變的傳播行為,講述者必須認清語境的復雜性、理性界限的模糊性、規則的多變性,才能使用恰當的主體間語言講述多種多樣引人入勝的國家故事。
第三,關注游戲的蛻變與國家的能動性。與博弈論和主流建構主義注重實質性行動、忽視語言行動不同,語言游戲理論重視語言互動的過程、言語行為的意義以及多種互動的可能性。在語言游戲中,游戲者不僅能夠發揮能動性使用多樣化的語言建構游戲,而且可以通過虛擬行動創造出新游戲、新規則。虛擬行動是連接舊游戲與新游戲的橋梁,也為那些在國際競爭中處于弱勢地位的國家講好國家故事,打破不平等的游戲規則創造了可能。
注釋:
① Barker R.,Gower K.,StrategicApplicationofStorytellinginOrganizationsTowardEffectiveCommunicationinaDiverseWorld,Journal of Business Communication,2007,47(3).pp.295-312.
② 孟嬌嬌:《講故事塑形象:建構國家形象的公共外交敘事研究》,《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
③ 李成:《“講好中國故事”需要四個轉向》,《中國記者》,2016年第5期。
④ 蘇仁先:《講好中國故事的路徑選擇》,《中國廣播電視學刊》,2016年第2期。
⑤ 徐占忱:《講好中國故事的現實困難與破解之策》,《社會主義研究》,2014年第3期。
⑥ 孫藜:《講故事、受眾想像與新聞的道德力量——以〈華爾街日報〉如何講故事為例》,《現代傳播》,2012年第3期。
⑦ 舒詠平、沈正賦:《論國家品牌傳播——信息社會語境下價值導向的國家傳播》,《學術界》,2016年第9期。
⑧ 趙洋:《語言(話語)建構視角下的國家身份形成——基于建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研究》,《國外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
⑨ 邁克爾·彼德斯、王成兵、吳玉軍:《后結構主義/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現代主義:師承關系及差異》,《哈爾濱師專學報》,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