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瑩瑩 滿 建
(宿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安徽·宿州234000)
《狂人日記》作為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開篇之作,影響巨大,學術界對小說的創作風格、審美價值、人文情懷等各方面都有較為深入的研究。當然,也有學者將《狂人日記》改編成其他藝術形式,如著名作曲家郭文景創作的室內樂歌劇《狂人日記》、李建軍導演的話劇《狂人日記》等。值得一提的是,2010年趙延年出版的木版畫《狂人日記(三十八圖)》,共38幅圖,以魯迅小說《狂人日記》的內容、創作主旨和精神為基石,通過圖畫語言闡釋小說中封建時代的殘酷,呼吁更多的人從封建禮制的枷鎖中解放出來,對《狂人日記》的研究和改編方向的探索具有重大意義。
趙先生運用犀利的木刻刀法、夸張的造型藝術和強烈黑白色彩的對照,在版畫中極力展現出患有迫害恐懼癥的狂人行為舉止與現實社會的格格不入,用形象尖銳的畫幅貼切有力地表現魯迅在小說中極力呼吁的戰斗精神,深刻揭露了家庭制度和禮教的弊害,直指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將小說中的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
木版畫《狂人日記(三十八圖)》根據小說《狂人日記》的記敘順序進行排版,圖文并茂,用簡練明了的畫面文字有條不紊地敘述小說情節內容,圖幅簡潔凝練,詳略得當。
“連環畫的創作過程,除了少數是畫家自編自繪以外,一般都是先由文字作者編好一個腳本,然后由畫家根據腳本繪畫。畫家自編自繪時,也大多是先編出文學腳本,計劃好整個故事共畫多少幅,每幅畫些什么。否則也難成連環畫。因此,連環畫腳本可以說是連環畫的基礎。”[1]趙先生在創作時也是如此,先以《狂人日記》內容為腳本,根據腳本繪畫,將整個故事畫成38幅畫,通過這三十八幅圖主次分明地再現小說故事情節,保證畫面的豐富性。
首先,版畫內容來源于小說,但又不盡相同。趙先生擅長抓住小說故事情節主線,將小說中的每一段語言文字,盡可能地概括成一個具體的細節。例如,趙先生在刻畫小說中“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2]時,他將狂人置身于一條狹長的道路上,兩側是高大的房屋墻壁,狂人是整幅圖畫的主體,在狂人身后則刻畫了一群交頭接耳的次要群眾,主次有序的畫幅編排契合了小說中以“狂人”為中心的主要情節(圖一)。此外,木版畫在闡釋小說的故事情節時,既保證了畫面的豐富性,又表現出了故事性。例如,在表現小說內容“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3]時,在畫幅中的骷髏頭的上突出大大的四個字“仁義道德”(圖二),有強烈的表現力。

圖一

圖二

圖三
眾所周知,文本中的環境描寫有著渲染氛圍、烘托人物品格的作用,木刻版畫也是如此。
小說《狂人日記》中的環境描寫雖然簡練,卻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趙先生在刻畫小說中的環境時,為避免木刻畫對小說的直接翻譯,對小說文本的環境描寫進行細致的刻畫,保證了木刻版畫的藝術性。例如,小說中開頭對月光的描寫只有寥寥數筆,但在木版畫中,他將狂人放置在門中,對門外皎潔的月色與門兩邊黑漆漆的窗戶進行精雕細琢。在環境描寫中突出月光的明亮,契合小說中“很好的月光”[4]的環境:漆黑的窗子與剪影似的狂人相融合,營造出凄清哀婉的氛圍,暗示出狂人身上也有如月光一般透亮、純美的人物內心(圖三)。
《狂人日記(三十八圖)》注重環境對人物品格特征的襯托作用。在木版畫中,趙先生借用狂人以及吃人的人們所處的周邊環境豐富人物形象。例如,木版畫在表現趙貴翁的迂腐和木訥時,先刻畫趙貴翁的外貌,然后再刻畫趙貴翁居住的環境。畫中的蜘蛛網和瓦片側面表現出趙貴翁長久處于老舊的生活環境中,烘托出其年邁迂腐的形象。趙先生通過人物所處的不同環境來表現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在闡釋小說中狂人覺得“大家聯合,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5]的情景時,趙先生對周圍人“發出一種嗚咽咽的笑聲”[6]進行了細描:畫面中的人群猙獰的臉龐上都帶著詭異的笑容,并且奸邪的眼神都集中在畫中心的腰帶上,好像是在等待狂人的自戕,又好像在逼著狂人自戕,營造出恐怖、緊張的氛圍,表現出吃人者那丑陋邪惡的形象特征(圖四)。
《狂人日記(三十八圖)》中的環境以小說中環境描寫為藍本,在小說文字的基礎上進行藝術想象與創造。在細致、典型的環境中,為木版畫營造出緊張、恐怖、陰郁、壓迫的氛圍,生動形象地烘托出狂人的“狂”以及吃人者的麻木腐朽與愚昧無知。
《狂人日記(三十八圖)》整幅作品以“狂人”為中心,站在狂人的視角看小說中的人物,揣摩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從整體與部分的角度對狂人的精神面貌進行白描,直接表現出狂人“率真”、“明理”、“勇敢”的精神特質。比如,版畫在表現小說中狂人“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7]的情景時,著重刻畫了狂人的眼睛。魯迅也曾說:“要極省儉地刻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8]畫中斜視著的狂人僅露出消瘦的側臉并蜷縮在被窩之中,似乎在表現他思考時的不安與驚恐。整幅圖既刻畫出了狂人面色消瘦蒼白的肖像特征,又體現出狂人膽小怕事以及思考后焦躁不安的性格特征和心理 (圖五)。
《狂人日記(三十八圖)》在刻畫小說中狂人反叛、真實的形象時,借助了腐朽、麻木的吃人者的形象,從而使版畫中的人物形象更加豐富,更具典型性。趙先生在刻畫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時,較少將人物進行單獨刻畫,往往是將多個吃人者與狂人組成一幅具有數量差異的圖畫,在這種多與少的對比中豐富吃人者與狂人的形象。如有一幅圖詮釋的是狂人聽到狼子村吃人心肝的故事,圖的中間是一群人圍著正在油炸心肝的鍋,圖的左下角則是眼神充滿了驚恐的狂人。圖中將狂人與周圍一群人進行了對比,突出狂人的孤獨和內心的恐慌,也表現出久處封建社會中的人們精神空虛麻木的生存狀態,突出小說中吃人者的麻木與腐朽(圖六)。

圖四

圖五

圖六
在版畫中,趙先生對狂人這個戰斗者進行塑形:消瘦嶙峋的身形,穿著黑色長衫,一頭暗淡無光澤的長辮子,棱角分明的無須臉龐以及那雙空洞疑懼的眼神,再現了小說中瘋癲癡狂、胡言亂語的病態者的形象。此外,在小說文本中,吃人者既是具體的又是抽象的。趙先生還通過藝術想象,對小說中麻木腐朽的吃人者的人物形象進行了刻畫:深沉的臉龐、詭異的笑容以及搖曳著的身姿,表現出他們殘忍、麻木的人物形象特征,整部作品人物形象的刻畫的細致、深刻、栩栩如生的特點顯而易見。
“在一般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心理刻畫,常占很多篇幅,在連環畫里心理描寫卻要受到一定的限制。”[9]木版畫雖然受到限制,但可以用豐富的畫面、鮮明的色彩等再現人物心理,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感。《狂人日記》是把狂人對現實世界的認知表現在自己豐富復雜的心理活動之中,心理描寫自然而然就是小說創作的主要手法,因此,木版畫的主要內容就是表現狂人的內心獨白。
在落筆之前,趙先生發現魯迅小說中的狂人是名具有戰斗精神的時代覺醒者,這就意味著狂人的內心世界是充滿著反抗與革命戰斗精神的,因此在畫作中對狂人內心語言的詮釋應該是直白與夸張的,并且,在表現小說狂人的抵抗精神、內心世界以及詮釋小說中狂人癲狂行為中的意蘊時,應該采用隱喻、暗示為主,細節刻畫為輔的藝術手法。最具代表性的圖幅應屬篇末的那幅圖。小說以狂人的吶喊“救救孩子”[10]結尾,在文末給未來變革社會指出一條明路。木版畫中,在畫面整體的黑色上方,一塊由上至下豎著一個形狀扭曲的倒三角,將整個畫面撕裂,表達出一種迫切的不安定,危機感油然而生,但又像是在黑暗中出現的一道裂口,使人看到一線希望。畫面底部的狂人仰視著天空,張開雙臂向前奔跑,身上的長衫隨風飄動,在這激昂的畫面中表現出狂人被封建禮制壓迫的生存現狀、內心強烈的抵抗意識以及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圖七)。
《狂人日記(三十八圖)》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主要通過豐富的畫面與對比鮮明的黑白色彩將狂人的心理過程生動形象地展示了出來,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感的同時,傳達出小說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
魯迅認為“黑白美是一種特殊的美,既單純、強烈,又雋永、深邃,是任何其他五顏六色所不能比擬的。”[11]趙先生在刻作《狂人日記(三十八圖)》時,以平刀鏟刻為主,強調塊面結合的造型表現,通過強烈的黑白畫面對比制造尖銳的動勢基調,鮮明地傳遞出小說中揭露封建社會吃人本質的主旨。例如,版畫在表現狂人想象村民挖肝吃惡人情景時,先將狂人放置于畫面的一角,再用部分黑色擋住狂人的半張臉,最后用白色刻畫人群,在這種黑白對比中凸顯出狂人那放大的瞳孔,畫幅透露出狂人極度害怕、恐慌的心理。整個畫面在強烈的色彩對比中表現了狂人內心的恐懼和吃人人群的冷漠,進而揭露出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質(圖六)。
版畫通過黑白畫面的多與少來側面突出主題,讓觀眾在強烈的色彩對比中直觀感受到版畫內容以及所傳達的主題思想。例如,木版畫在詮釋文本中的“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12]話語時,趙先生把畫面用一根曲線一分為二,以這條線為界限,線的上方是一群左擁右擠的人,以黑色為背景,與下面的留白形成對比,將作品中吃人的人死也不肯跨出這一步的心理和行為銜接表現得天衣無縫,盡情地揭露封建社會中吃人的人們丑陋的嘴臉(圖八)。

圖七

圖八

圖九
黑白藝術已經不單單是一種藝術手法,除了具有美感之外,更重要的是向讀者傳達小說 《狂人日記》中揭露、批判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是木刻版畫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狂人日記》采用的是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小說中的現實主義手法集中體現在魯迅對封建道德的無情批判、對愚昧國民的同情和鞭撻;象征則體現在小說人物的形象意蘊上。
借鑒《狂人日記》中的藝術手法,趙先生在《狂人日記(三十八圖)》中融入中國現代木刻藝術創作技法,將寫實與抽象相結合,把小說中的現實主義精神和狂人背后的象征意義融為一體,使版畫內容更具特色,主題更加鮮明。
首先,版畫中的狂人不僅是一個身體瘦弱、面色憔悴的迫害妄想癥患者,還是一個具有強烈的抵抗精神的反封建者。木版畫是通過狂人夸張的面部表情、瑟瑟發抖的身軀以及聲嘶力竭的吶喊從而表現出狂人身上所具有的抽象的反封建的戰斗精神的。
其次,版畫中的色彩也是寫實與抽象的。如木版畫在表現小說中“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兒,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我曉得它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13]的場景時,趙先生用木頭構成的山字形堆積體為畫作的中心,將黑白相間的狂人置于黑兮兮的天空下, 作者用“橫梁”、“椽子”、“黑色天空”象征封建制度對人性的無情壓迫;用黑白的色彩象征著狂人身上敢于刺破山字形黑暗的封鎖、堅決斗爭到底的決心和戰斗精神。最終,狂人“掙扎出來”站在壓迫的峰頂,這意味著革命必將勝利的堅定信念,革命前途一片光明(圖九)。
因此,這種寫實與抽象的藝術手法既成功地塑造了狂人的人物形象,又使木版畫的編排、構圖以及色彩更加合理并富有深刻含義。
“他的小說作品,無論是《吶喊》《彷徨》還是《故事新編》,都充溢著、灌輸了、洋溢著豐富、厚重、深沉的民族性,反映的是民族的歷史—文化—社會—生活,是民族生存和發展中‘母題’,是苦難中的人民的呻吟、嘆息、呼號和嘯叫;而其文學形式、風格、文化范型以及語言,都是中華民族的”[14],讀者能透過魯迅的雜文和小說讀懂魯迅精神,這對后人了解、認識、繼承和發揚中華文化精神內涵具有重要意義。
木版畫以小說為范本,從觀察者的角度看《狂人日記》,用圖畫語言符號描繪出趙先生自己對小說中人物意蘊、主題思想的理解,并且呼吁讓更多的人從封建禮制的枷鎖中解放出來。這不僅為讀者提供了多元化的解讀方式,便于理解其晦澀難懂之處,還對魯迅其他文學作品再創作與及正確把握魯迅文學作品的思想內涵和文化價值具有指導意義。
[1]白宇.談連環畫腳本[J].美術,1958,07:30.
[2][3][4][5][6][7][10][12][13]魯迅.魯迅全集 (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445,447,444,449,449,445,455,451,450.
[8]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A].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25.
[9]白宇.談連環畫腳本[J].美術,1958,(07):31.
[11]楊成寅.造型藝術美學(第 2 輯)[M].杭州:浙江美術學院出版社,1989,(10):71.
[14]彭定安.魯迅的經典意義與當代價值[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