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騫
阿德羅蓋的一個燠熱的夏夜,黑暗在空氣里擁擠。失眠癥患者博爾赫斯躺著,緊閉的眼皮底下雙眼仿佛兩面不眠的鏡子。在這個不屬于任何時間的夜晚,整個宇宙的浩渺和精確降落在他的身上……這是博爾赫斯在一九三六年發表的詩歌《失眠》中所展現的圖景。無數個相似的夜晚,作家被囚禁在漫長而痛苦的清醒里,反復地思考著有關永恒與時間、循環與輪回的秘密。這些思考后來匯集成一部隨筆集《永恒史》。又過了幾年,博爾赫斯用語言重塑了他在那些清醒的夜晚所看到的監牢:一座沒有岔路,也沒有出口的環形迷宮,萬事萬物都沿著它的軌道周而復始地運行,“永恒地回復到永恒回復中去”。
《環形廢墟》選自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英譯Circular Ruins。“環形廢墟”是王永年先生的譯法,而在其他一些翻譯者如王央樂、陳眾議筆下呈現的則是“圓形廢墟”一名。相比靜止的“圓”,“環”的形象所蘊含的動態趨勢更便于呈現一種永無止境的循環運動,這是我偏愛這種譯名的原因。但無論是“圓形”還是“環形”,所傳達的觀念是相同的,即時間、邏輯、命運……簡言之,這世間的一切事物所無法逃避的永無止境的輪回。
時間可能是博爾赫斯在那些不斷重來的失眠夜里思考的最為根本的一個問題。在博爾赫斯這里,解決時間的性質和形式問題不僅關系到宇宙的存在形態,更與我們個人的本體困惑密切相關。他在多篇短篇小說里試驗了自己關于時間的種種猜想,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次探索應屬《小徑分岔的花園》所呈現的衍生、分岔,無限連續和急劇擴展的時間網。而在《環形廢墟》里,博爾赫斯再次撥弄他那富于創造力的手指,將線性時間扭成圓的形態,向其中陸續拋入歷史、因果邏輯、個人命運乃至神。他自己則俯身其上,暗中觀察。時間無疑是這場實驗的關鍵材料,但實驗的真正目的卻指向由環形時間所披露的世間萬物的輪回屬性。如果說《小徑分岔的花園》在時間的無窮偶然性中取消了存在,那么《環形廢墟》就使我們在輪回的無望注定中覺悟虛無。
《環形廢墟》構筑起一場永恒的輪回,要理解這種輪回,就必須從圓環的最小環節,也就是魔法師與少年的創造與被創造的關系開始。在小說中,魔法師在火的幫助下,在夢中創造了一個活生生的少年;而在小說的結尾,魔法師覺悟到自己也不過是另一個人夢中創造的幻影。在火介入以前,魔法師夢到的少年完整而鮮活,卻夜復一夜地沉睡。魔法師的工作似乎已無可挑剔,少年為何無法醒來?這時,小說中出現了“諾斯替教派”的提示,似乎是在啟發這一小小細節的答案,實則是揭開帷幕的關鍵一角。宗教和神秘主義對無神論者博爾赫斯而言從來不是目的。但要認識一座迷宮,我們就必須從它的每一塊石磚開始細細摸索,跟隨刻在上面的神秘符號,一步步向中心接近。
在諾斯替宗教中,“普紐瑪”(pneuma),被囚于肉體和靈魂的牢籠,在其中麻木,在這個世界里昏睡。只有當人獲得了“知識”(gnosis),靈才能夠掙脫重重禁錮,回到原本的地方。諾斯替教的昏睡隱喻為小說中“站不起來的亞當”之言提供了一種解讀。魔法師試圖用夢境的材料參與宇宙的創造,而他最初創造的少年沒有醒來,正是暗示著這種創造活動的荒誕—魔法師自身也是另一個人的創造物,他要怎么給自己的創造物以意義?但是,火喚醒了少年,使他如此栩栩如生,“以致所有的生物,除了‘火本身和那做夢的人之外,都認為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是怎么做到的?小說中沒有講明,但我們可以猜測,是火給了少年“知識”,將他從“昏睡”的麻木中喚醒,使他幾乎成為真實。到這里我們不由相信,環形廢墟里的這位“多重性的神祇”,不管他的名字是什么,都超越了我們這個神性全無的可悲的宇宙,躍居鏈條上更高等級的環節。
然而事實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在小說末尾烈火浴身的不只是魔法師—火神的廟宇遭到火的焚燒,火也在無可逃避的因果循環中摧毀了自己。我們于事無補地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神廟里供奉的并不是諾斯替教義里那位播撒神圣碎片的超越的神,而是自古希臘開始永恒地燃燒和吞噬著自我的赫拉克利特之火。
于是,在鏈條首尾兩環相扣連的“咔嚓”聲里,我們開始隱約看到世界的真相—世間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身陷一場命中注定的永恒輪回:時間沿著弧形軌跡晝夜無息地向它的起點奔涌,歷史滾動萬花筒里一成不變的彩色碎片拼湊著未來,因結出的果種下新的因……每個人的生命軌跡不過是踩著自己的腳印行走。
這種可怕的預感促使我們去尋求一個足以打消它的保證。于是我們像電影《普羅米修斯》里的探險者質問“工程師”一樣,質問自己的創造者:我從哪里來?我的使命是什么?我的命運由誰掌握—你,還是我?……可是“工程師”給不出答案。這樣逐級上溯的追問注定是一場徒勞,因為“一切直線都是無窮大的圓周的弧邊”,這條創造的鏈條正是宇宙這個終極圓環的看不出弧度的圓周。在這條創造鏈上,每一對創造者和被創造者構成了一個最小的環節。X-1創造了X,二者組成一個環節;X又作為創造者和他的被創造者X+1組成一個新的環節。兩個環節以X為接點,向兩個方向延伸出一條無限的鏈條。
而在每一個小環節中,創造者與被創造者之間也由一種“在那做夢的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式的悖謬的循環相勾連。
鏡子是博爾赫斯所偏愛(或懼怕)的又一種物象,你只需要兩面相對的鏡子就可以搭建起一座囊括了無限空間的幻境迷宮。鏡像在兩面鏡子之間你來我往地進行無休止的彈射,在這種相互的觀照中發覺自身的虛幻性。魔法師知道火無法傷害少年,因為虛幻的東西是不可抹殺的。正是有了這樣的參照,當魔法師置身烈火而安然無恙時,他才反過來認識了自我生命的荒誕;對少年來說,他總有一天也要陷入與魔法師相同的境地。在這里,魔法師創造少年的行為是無意義的,因此真正維系著這個最小圓環的反而是少年對魔法師的反向參照。只是在這個比喻中,無論是魔法師還是少年都不是站在兩面鏡子中間的那個人,他們不過是由這個真實性的人衍生出的無窮幻影中的兩環。
于是,由無數虛假的幻影以虛構的方式環環相扣勾連而成的這個宇宙的虛無終于無可辯駁。事實上,從魔法師決定用做夢的方式參與宇宙的創造開始,事實就已經是被暗示的了。在魔法師的創造活動中,創造的主體(魔法師)、材料(夢境)、方式(做夢)以及結果(少年)顯然都是虛幻的。魔法師自認為自己的工作“比用沙子編繩或者用無形的風鑄錢艱難得多”,可悲的是,它們在本質上并沒有區別。魔法師的創造活動本身就是抓著沙制的繩索攀登。當他自以為攀到頂點,繩索瞬間化為散沙從他指間流瀉,將他拋入永恒的墜落之中。延續上述推導,魔法師所參與創造的宇宙的虛無也就被我們在恐懼中證實了。
面對這可怖的真相和無望的命運,強韌得不可思議的人類意志又豈能甘心?我們發現,魔法師作為宇宙這一無始無終的巨大圓環上的一個環節,已經窺探到了自身以至世界的真相。那么我們能夠寄希望于他來終結這一切嗎?
幻影無權享受死亡的榮耀,因此魔法師不能消滅自身來終結這場循環;更重要的是,他那“不可戰勝”然而又沒什么緣由的意志(這不存在的“緣由”已經隱約使我們害怕地意識到這一切背后的不可抗力)已經操縱著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夢中創造他的兒子。不同于《普羅米修斯》中企圖滅絕人類的“工程師”,魔法師無疑愛著少年,又怎么會忍心將自己體會到的“沮喪”“困惑”“慚愧”和“害怕”傳遞給他呢?魔法師愛少年,因此不會選擇告訴他真相以阻止他繼續下一重夢境;魔法師的創造者必定也愛他,所以也隱瞞了他身為幻影的事實(直到他自己察覺)。不得不說,在肉體與精神雙重虛無的空曠世界里,即使是這種不可捉摸、瞬息乍現的愛的情感,也仍然給我們一種自欺欺人又心照不宣的安慰。
讓我們設想,在《環形廢墟》里,博爾赫斯取消了夢境與現實的隔離,讓虛構的文學在我們現實的心靈中發生作用—這不正像魔法師用虛幻的夢境參與宇宙的創造嗎?在他們共同的用虛構筑造現實的嘗試中,魔法師敗于自身的虛幻;那么博爾赫斯呢?
至此,我們賴以立足的土地終于掀去了它堅實的表層,以流沙的翻滾和陷落讓我們陷入博爾赫斯的環形迷宮不可自拔。四面如一的重復景象在你周身飛旋倒退坍圮顛覆,這個可怕的事實卻如詛咒相隨,追逐、糾纏、籠罩著你,永恒地向你索要著窺見宇宙奧秘的代價。
博爾赫斯是建造迷宮的大師。他的前輩卡夫卡和喬伊斯也長于此道,但博爾赫斯的文字迷宮與二者不同的重要一點,就在于他建造迷宮的材料。博爾赫斯以深刻的智慧、難以想象的博學和廣闊的文化視野擷取個人生活的神秘瞬間、東西方迥異的文化符紋以及宗教和哲學的顆顆原石,將它們煣煉、鍛造、重塑為構建迷宮的素材。這些迷宮呈現在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里,僅就其構思和布局而言就已精彩絕倫。但如果有人指責博爾赫斯的小說是奇聞巧語的堆砌,那么我首先要質問他:難道“玩弄”語言、掌控文字不是一項令人羨慕的天賦?難道運用這種天賦不是一個作家的天然權利?更何況,博爾赫斯的迷宮也絕非一座工巧卻中空的建筑。博爾赫斯所做的,是以他的文學迷宮來發現世界這個巨大而可怖的謎。
在他的迷宮型小說里,博爾赫斯用文字引領讀者不是走出迷宮,而是到達迷宮的中心。在那兒,世界的真相將會從那道永恒的帷幕之下透露它的一角。僅此一眼,仿佛博爾赫斯含而不露的神秘笑意,轉瞬便消失在沉重的眼簾后邊。于是一種不可抵抗的探尋欲望攫住了你,使你在這個阿萊夫中越扎越深,最終像《死亡與指南針》中的倫羅特,像不會遺忘的富內斯一樣,唯有以自身的毀滅來逃離這座無限的迷宮。
相比之下,《環形廢墟》是將讀者孤立無援地拋進一場無盡因而無望的輪回,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環往復中獨自體悟個體以至世界的虛無。在這個意義上,連“迷宮”的意象也被消解了。一個圓環沒有最終會到達的中心,因此不存在終極意義(盡管在一個博爾赫斯式迷宮里終極也是無限趨近而不可達至的);它甚至沒有任何供你左轉的岔路(博爾赫斯在幾篇小說里都提到一種到達迷宮中心的訣竅,就是在每一個岔路口左轉),故而顯出注定的意味。至此,“圓”的形象熄滅了它在古希臘和中世紀的神性,顛覆了它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完滿,帶著接下來幾個世紀迷失的時空感,傳遞到了博爾赫斯手上。在這里它成為無限循環和永久輪回的象征,在有限個體承受無限永恒的脆弱脖頸上觸摸到了虛無。
博爾赫斯晚年失明,一只眼睛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另一只勉強能分辨黃色、綠色和藍色。這位曾經飽受失眠折磨、在每一個重復的午夜以目光審問黑暗的作家,到了晚年卻只能看到一個“顯藍發綠,略帶些光的霧騰騰的世界”(《失明》)。博爾赫斯的父親和祖母去世時都是盲人。我們感到,這種也許是遺傳也許是詛咒的家族命運或許正是屬于博爾赫斯自己的那一座環形迷宮,沒有終點,也沒有懸念,只有日夜相繼的綠霧藍靄。
博爾赫斯說,他把它看作一種生活方式。他說:“一個作家,或者說所有的人,應該這樣想,他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工具。所有給他的東西都有一個目的。這一點發生在藝術家身上尤其應該更加強烈。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包括屈辱、煩悶、倒霉等等,都像是為他的藝術所提供的黏土、材料,必須利用它們。……我想證明它(失明)不完全是個不幸。它應該是命運或者運氣給予我們的許多奇怪工具中的一個。”(《失明》)
從這個角度來看,博爾赫斯不僅揭示了世界的荒蕪和人生的虛幻真相,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在這個荒誕的世界生存的方式—藝術的方式,或者說文學的方式。就像失明以前很多年,阿德羅蓋的那個被賦予了全部時間的夜晚,失眠的博爾赫斯把遠比夢魘更可怕的清醒的折磨寫成了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