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書林《相牛者》的描寫功夫

楊錫壘

余書林的短篇小說《相牛者》（載《飛天》2018年第一期）深深地吸引了我，作者那超凡的描寫功夫令人擊節而贊。今不揣淺陋，從該作中擷取一些精彩語段，作點粗淺的品鑒。

一.細節描寫

寫八歲叔叔做放牛娃時的一個細節：“他在牛面前噓出‘低角二字，那牛必然把頭低到最低限度，并會把它的左犄角偏向地面。幼小的叔叔趁機把左腳踏上牛的左犄角，連人帶身體一道巴在牛身上，再小聲噓出‘抬頭二字，那牛立即把它的犄角連同他抬得高于它的脊背，他不需費事，就能穩穩當當地騎上牛背。”

這個細節把小叔子上牛背時發出的指令、牛的聽命配合、小叔子爬上牛背的動作，寫得絲絲如扣，尤其一個“巴”字，把人貼牛背之緊和生怕掉下來的情狀表達得微妙微肖。一幅“小牧童上牛背”的畫面躍然如在眼前。

再看相牛者制伏牛的一個細節：“我的叔叔說著說著，右手抓到那牛繩離牛鼻子的一尺處。正當他的左手要搶到牛鼻子時，那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擺動它那長著尖似匕首、硬如鋼鐵的牛角，向他襲來。說時遲，那時快，叔叔閃在一旁的同時，沒等那牛回過神來，與牛同樣迅急地伸出了左手，他一個大拇指強有力地摁在那牛的角根。只見那牛緊跟著一陣痙攣，然后循規蹈矩地站在那里，不再有反抗的舉動。”

相牛者真是高手，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沒有慌張，在躲閃的一剎那飛快出手，直點牛角根部的那個穴位，僅這一下，那牛就被制伏了，乖乖地站在那里不再反抗。讀這個細節，我們的情緒從“糾心”到“釋然”，在這個變化中，我們更加佩服相牛者的身手不凡。

再看相牛者“相牛”的一個細節：“我的叔叔看了牛頭看牛身。他圍著這頭牛轉著，這里摸摸，那里指指。比那些鑒寶專家辨別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還要仔細。他生怕把這牛身上一點值得稱道的地方說漏掉，村長會拿他來與牛行的經紀、相牛人作比較，說他徒有虛名，以此否定他相牛的本事。”

“看、圍、轉、摸、指”這五個動詞把相牛者認真仔細的勁兒，活靈活現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尤其是緊跟著的一句比喻，真把他那份“專注”說了個透。后邊的幾句又道出了他此時的擔憂，讓我們深深感受到他對自己“相牛權威”的名聲，真可謂百般珍視、護之如命。

再看寫相牛者“吸煙”的一個細節：“叔叔歇了下來，點燃村長剛才遞給他的那三塊錢一支的煙。他極小心、仔細地品著，生怕吸氣過大，一兩口就把那煙‘叭完了。呼出煙霧的時候，他也是斯斯文文的，生怕用氣過猛，把那煙霧惹怒了，憤然離他的鼻腔而去。”

這幾句描寫把一個抽慣了劣質煙的人對好煙的巴望，以及得到后愛惜、品賞的心理和情態，表現得細致入微。尤其是“品、叭、呼、惹、離”幾個動詞把那吸煙動作及對好煙珍視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二.情態描寫

“我的叔叔從村長手中討要那牛繩時，村長擺出一副一慣不與村民為伍的表情。雖然沒有拒絕，但是帶著有些不情愿的那種神情，猶豫了那么一小會，才把牛繩遞給我的叔叔。”

“一慣不與村民為伍”說明村長居官自傲、高高在上、不把群眾放在眼里。但此時有人要主動為他相牛，他又不好武斷拒絕，雖不是那么情愿，但猶豫一下后還是把牛繩遞了出去。這一番情態描寫，讓我們深深領悟到人物內心的微妙變化。村長那自高自大、自以為是和虛與委蛇的性格特征印入我們心中。

“村長聽了我叔叔的這一席話，看著他這腦袋瘦小且露著骨頭的牛，想到牛馬行經紀人跟我叔叔說的話像是一個磚盒子里扣出來的磚坯子，一模一樣的。村長像喝了一碗洋米湯那樣舒服，忘記了買牛的疲勞，把下午試牛的計劃也放棄了。”

這里用兩個比喻來描寫情態。前一個比喻是說“我叔叔說的話”跟牛馬行經紀人之言分毫不差；后一個比喻是寫村長聽到對他的牛如此吻合的評價之后，那種舒暢的心情。讀到這里，我們仿佛看到村長那雙笑得瞇成了一條縫的眼睛，和那臉頰上“兩朵盛開的喇叭花”。

“村長或許還想聽聽我的叔叔對這頭牛的高談闊論，見他這時無語，便用一雙期盼的目光盯住他看，似乎想要他把這牛身上每根牛毛的粗細長短都品評一番。"

一個“盯”字，寫出村長渴求的眼神和姿態，“每根牛毛的粗細長短”是他希望相牛者說得更全面、更細致。村長的這番情態，讓我們看到了他身上那種極強的“虛榮心”——人家本不想夸他的牛了，可他還希望多聽一些贊美之辭。

三.語言描寫

“他相牛的眼力很好，論牛的嘴巴功夫極強。任何一頭牛，不管是從他的眼前晃過，還是從他嘴里遛一遭，那牛不會再是那牛，肯定‘牛得不得了！”

這是小說開篇的一個語段，“晃過”極言時間之短，照應了前邊的“眼力很好”；“遛一遭”的“遛”字，更突出嘴巴功夫之強，可知他介紹起牛來，從不打梗，而且是繪聲繪色、生動形象，極富感染力的。“不會再是那牛”指的是：他嘴里說出的情況，超出實情很遠。“‘牛得不得了"的“牛”，詞意已有轉移，它是“棒”的意思了。

“村長抽的那種軟珍‘黃鶴樓煙，60多塊錢一包。我叔叔抽的是一包5塊錢的‘紅金龍。這兩種煙都是武漢卷煙廠造的，一個高檔，一個低劣。正如村長和叔叔都是水月村的人，一個是千人之上，一個是千人之一。”

這幾句運用了“類比聯想”，由煙及人，讓讀者一下子覺出個高低貴賤來，同是水月村人，可“身價”大有懸殊。尤其是結尾的那兩個短語，一字之差，意思截然不同，很顯用語之“竅”。

“村長的妻子有時間只顧打麻將，也不愿意管那啞巴畜牲。他家里原先那頭‘挨刀的牛，本來就不愿意養，早有賣掉的打算。”

“啞巴畜牲”、“挨刀的”這些短語極富江漢方言特色，讀來親切，并讓讀者能深入感受人物那種“厭棄”的情緒。這類語句很“俗”，表現力卻極強。

“村長吐出來的那種淡藍色的煙氣，細膩如游絲，綿薄如羊毛，飄飄渺渺，似云似霧。”

“村長沒在意我叔叔心里暗藏的殺機。他的臉極像這時晴朗的天空，萬里無云，一派春風。”

這兩組句子巧用比喻和四字短語，使語言清新、活潑，有氣勢，有韻味。

“叔叔平時沉默寡言，在相牛時，總是小心謹慎的。一句話都掰成兩瓣，說一半出來別人聽，留一半肚里自己玩味。”

叔叔話雖不多，卻蠻有心計，他話不言盡，留予人思考。“一句話掰成兩瓣，說一半……留一半……”這樣的句子既新穎，又頗有意味。

“村長家里養有一頭糙仔豬，原先，他的老婆每次打牌回家，豬都是兩只前腿搭在快一米高的豬圈圍墻上，聲情并茂地唱著荊州花鼓戲里的‘高腔。自打這頭牛住進豬圈隔壁的牛欄，與豬做了鄰居后，仿佛這牛把那豬調教得懂事了，它不再嗷嗷亂叫。村長老婆給它喂食，它就爬起來吃，不給它水喝，它也不喊口渴。躺在豬圈里兩耳不聞圈外事，一心只睡那懶覺。”

這個語段由四個句子組成，“比喻、擬人、粘連”等辭格的運用使之格外生動有趣。最后的一句是個“仿句”，所仿之句大家熟知。仿得貼切，仿得有趣，讓人忍俊不禁。

以上對小說中的描寫擇取三種類型作了些例析，文中精彩的描寫還有很多，諸如“以人物行為襯托人物心理”的、“關于聯想”的……篇幅所限，不能盡舉。

《相牛者》這篇小說情節單一，主要人物兩個，可讀來讓人興味無窮、愛不釋手，我以為主要原因在于它“描寫”的精彩。寫到這里，不禁使我想起12年前讀過他的那篇《酒色財氣》中“堂嫂罵街”的那段描寫。時間過去12年，“堂嫂罵街”的那幅潑辣模樣仍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作者超凡的描寫功夫不言而喻了。

（作者單位：湖北省潛江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