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桃花的人

楊訓波

上篇

我的朋友告訴我，桃花是一個極美極美的女人。在她死前的一段不長的日子里，她將村里只要她能看到的桃花都摘了下來，然后一朵一朵又一朵地將它們埋進土里。她邊埋邊傷心地哭，據說那淚水像兩條小溪水，有著說不出的憂傷。

有個婆婆對她說：“桃花啊，桃樹開花能結果，你不能把桃花摘了，你摘了桃花，桃子就沒辦法出來了。”

她聽到這話時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桃花只有埋進土里才能天長地久。桃子是不能吃的。”她說到天長地久時，眼里已噙滿了淚水。

那個老婆婆說：“孩子呀，世間哪有天長地久的事。對一棵桃樹來說，開出花結出果，就叫圓滿了，你中途將桃花摘了，這對桃樹來說是多大的傷害呀！咱們做人，就得順應自然，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孩子？”

聽了婆婆的話，桃花像突然醒悟似的，不再摘桃花。她不僅自己不摘，看到其他小孩摘桃花，她也要上前柔聲勸阻：“不要摘桃花，我們讓桃花結出桃子來吧！”

后來，這個名叫桃花的女人突然在村里消失了。家里人四處打聽都沒有她的消息。

是不是死了？我聽到桃花消失了，急忙問。

朋友看了我一眼后，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很多灰白色的高樓建筑，有各種車聲、人的嘈雜聲和陽光走動聲從窗口涌進來。室內燈光暗淡，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我的心被高高地提起，懸在高處。很久后，朋友才把她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朝我點了點頭。我的心被重重地砸下隨之又被再次提起。

接著，我聽到朋友說。幾天后的一個夜晚，桃花的姐姐聽到了桃花呼喚她的聲音。她答應著奔出門去想看看她那久未見面的妹妹。可門外只有一輪慘白的月亮很蒼白地望著她，冷風從遠處呼嘯著吹來。她大聲呼喚著妹妹的名字，可沒有人回答她的呼喚，只有風在冷冷地吹。第二天晚上桃花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時候全家人都在靜候著這個聲音。沒有聽到姐姐的回應，桃花開始直呼姐姐的名字。那個聲音似從潮濕的地洞里發出來一般，有氣無力的、斷斷續續地在空中飄蕩。可當全家人尋著桃花的聲音奔出門去時，門外有的只是冷月和冷風。

父親憂傷地說，桃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永遠地走了。這是她的鬼魂在叫呢，哎，我可憐的桃花呀！睡吧，大家都睡吧。

那個晚上，姐姐櫻子回憶起妹妹幼時的情景。妹妹出生時，嘴里含著一朵桃花。看到那情景可把母親嚇壞了。大叫一聲昏死過去。父親是個讀過幾本書的人，自知嘴銜什物降生自古有之，用不著大驚小怪的，可他去看時，卻什么都看不到。這可把他嚇壞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夫妻倆望著剛剛出生的女兒嘆氣，都以為這小妞活不了多久。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活了下來。為了給她辟邪，父母就給她取名叫桃花。

桃花長大后不能看到桃花，一看到桃花就要把它們摘下來，并把它們埋進土里。櫻子想到這里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里她看到妹妹站在離家不遠的一條小河里呼喚著她。小河里漂滿了桃花。櫻子走下床，朝妹妹走去。

“姐姐你也來啊！”桃花叫道.“你下來啊！姐姐。”

櫻子跳進河里，那河水的冰涼讓她一驚，這一驚就讓她從夢里醒過來，醒來時發現自己真的在一條小河里，她驚恐地環顧四周，四周是山，陰森森的，頭上是一個慘白的月亮。她感到寒冷，一種恐懼從她的骨頭深處滋生出來。當她低頭再看腳下的小溪，才發現那漂在水上的桃花已不見了。她尖叫著跑回家里。那一次驚嚇讓她一病不起，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地在床上躺了七天后突然醒了過來。并抱怨說再也不跟妹妹一起玩了，跟妹妹玩累死了。可當父母問她妹妹在什么地方時，她又說不出個具體的地點來。

我聽到這里，打斷了朋友的話。我毫不客氣地向她表示我的懷疑。但朋友不理我，她接著講她的故事。就好像她就是那個叫櫻子的人一樣。我朋友說那次在櫻子昏迷不醒的七天里，她的靈魂已經和她死去的妹妹到另外的一個地方了。在那里妹妹問了她很多問題。

“姐姐，你見到了那個叫福海的男人了嗎？”

“沒有，他已好久不回家了。他的車已好長時間不在村里出現了。”

“姐姐你幫我找找他好嗎？告訴他我在這里，叫他來這里找我，好嗎？”

“好吧！姐姐會的。”

福海是誰？我聽到這里，突然問我的朋友。他是一個司機，一個有妻子的男人。他勾引了桃花。桃花就是因為他才自殺的。從桃花自殺后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朋友在給我做了這樣的解釋后又接著講她的故事。

“我懷著他的孩子。”我的朋友模仿著桃花的聲音說。聲音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飄進我的耳中。恍然之間，我只覺得我們就置身在那個荒涼的陰暗潮濕的山洞里。

“幾個月了？”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我的口中說出來。

“就要生了。”

“你可不能生下這個孩子。”我覺得我已經是櫻子了，我是她的姐姐，我應該這樣對她說。“福海那個畜生，姐姐會為你懲罰他的。”

“櫻子，你不能這樣說他，你不能傷害他。”

我盯著我的朋友看，她的眼中仿佛含著淚水，身著紅色長袍，幽黑的長發從頭上潑灑下來。我伸出手去摟住她。告訴她：“桃花，你別這樣，那個男人是騙你的。”

“你胡說，福海說過他會一生一世愛我的。”桃花說。

“桃花，你真是傻呀，別人騙了你還不知道。”

“不，福海是不會騙人的。”

此時，我看到桃花生氣了。她咧開她的蒼白的唇，我看到兩顆長牙從她口中伸出來。眼睛在一瞬間已成了綠色，發出兇光。我生氣極了，伸出手打了她一巴掌。桃花一驚，也給了我一個耳光。我一驚，醒了過來。看到自己還摟著我的朋友，急忙放開了她。不久她也醒了過來。她一醒過來就問我：

“我都做了什么，說了些什么？”

“你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做。”我回答她。

“那你又對我做了什么？”她緊張地問。

“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還能傷害你嗎？”我安慰她道。

她站起來，走出屋外，屋外這時已是黃昏。我燃起一根煙，沉浸在桃花的故事中。

中篇

我就是那個名叫福海的男人。桃花失蹤的那天我正駕車行駛在一條我不知名的鄉村公路上。鄉村公路像羊腸子一般曲折地被丟棄在群山之間。那個下午，公路進入兩山之間，沒有其他車輛。兩邊是樹。我駕駛著大卡車，心里想著桃花。我已經把我的妻子徹底遺忘了，我甚至連想都不愿去想她。突然，在我的前方升起了一柱黃沙，在黃沙里我看到了桃花的臉。我急忙剎住車，看著在我的駕駛室前升起的黃沙中的桃花的臉，我看到她在向我不停地招手，她的嘴在不停地上下張合著，但我聽不到她的聲音。我喊著她的名字走下車時，黃沙突然消失了。我感到如此地傷心，跪在路上，淚水嘩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我知道桃花一定出事了。急忙倒轉車頭往村里開去。到村里，我被告知桃花死了。她的親戚朋友們還說她是我害死的，說我也不得好死。我丟下車跑上山，我要找到桃花的尸體。一路上，我哭喊著桃花，想起了她和我結識的過程。

桃花的一些奇怪的行為在她找到我之前我就聽說了。那天，在我離開妻子的第二天，我準備開著車離開那個村子，永遠不再回來。她來到我的車前，要我帶她走。我知道她是個奇怪的人，就不理她。她一再要我帶走她，最后幾乎是哭著請求了。我問她為什么不回家。她說她沒有家，她想到外面去。就那樣她上了我的車。我帶著她在外面溜達了一個月。一個月后我把她送回了家而且向她保證以后再也不離開她。她是一塊寶，我的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愛。我想她一定知道我妻子的事了，可她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她，她知道我恨我的妻子。

關于我的妻子，現在我已經不想多說了。可以說是她毫無立場地背叛了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那樣做。那個晚上，我在一家離家不遠的小酒店里喝了點酒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怎樣才能給老婆一個驚喜，我們已有兩個多月不在一塊了。到家門口時，我看到家里沒有點燈，這讓我感到內疚，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她每天晚上都是這樣伴著寂寞早早就入睡了。可就在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家門口準備開門進去時，我聽到了一種含混不清的呻吟聲，我知道里面正在發生著什么。我氣得發抖，憤怒的火焰在我的血管里燃燒。我一腳踢開門沖進去，床上的那對男女聽到開門聲都驚得從床上滾了下來，看到是我，男的顧不上穿衣就像狗一樣爬到我面前，我看清那是我的表弟，這讓我更加惱火，狠狠地給了他幾個耳光，然后走出了家門，我的妻子追了出來拉住我。我甩開了她，我不想多說，她居然背著我和我的表弟來往，我還能說什么呢。那晚，我駕著車在鄉村公路上狂奔，不知什么時候我到了城里，住進了一家酒樓。我再也不想回家了，但兩個月后我還是回家了。那次回家，我依然選擇在晚上。那是一個讓我徹底失望的晚上。我們農村有一句話叫做狗改不了吃屎，那個晚上我明白了人更是如此。我悄悄地離開了家，到外面喝了酒，然后又悄悄地回到家，那個晚上我用刀抹去了我的恥辱。那個晚上我用刀開辟了我的另一條人生之路。后來我就遇上了桃花。她和我在外面的城市里奔波了一個星期后我把她送回了家。我要她在家里為我好好地活著，我則在外面的世界為她奔波。

那天，我拉著一車貨行駛在那條我叫不上名字的鄉村公路上。車到夾在兩山之間的公路時，在我的駕駛室前出現了一股黃沙，在黃沙里我看到了桃花的身影。她在那冉冉升起的黃沙里向我招手，可當我走下車時，沙已完全散去了。我想桃花一定出事了，也許她就要生了，可那是不可能的，難道她又走了。那晚我進城，住在一家旅館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沉入了夢鄉。我看到桃花裸著身體泡在水里，水里漂滿了紅紅的桃花瓣。她對我幸福地笑著，那笑讓我幸福極了。后來夢換了場景，是一陣黃沙，我看到她隨著黃沙漸漸升上了天空，最后不見了。我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喊著喊著就流下了眼淚。

下篇

很久后的一天，我又跟我的那位朋友提起了關于桃花的故事。我問她桃花為什么要自殺，后來福海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后我們達成了協議：我請她吃飯，她為我講故事的結局。吃好了飯，我們回到她的宿舍。她為自己沖了一壺咖啡，給我講了故事的結局。

她說，后來福海也死了，他死在他為桃花壘起的墳墓邊。他死時他的一對眼珠都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聽別人說，福海知道桃花自殺后就回到了村里，在一個只有他和桃花知道的地方找到了桃花。為桃花壘起了墳后就在她的墳墓邊昏倒了，昏倒后的福海再也沒有起來過。有人說福海是跟桃花一起去了。

你要的故事結局就這樣，我的朋友說。就是這樣，任何一個事件，管它是什么事件，不管它的開始是如何的驚心動魄，最終的結局都是這樣：起于熱鬧，歸于平靜，像那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