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之參展

李永康

李慕羲從小愛慕書法，尤其喜歡王羲之的字。自從父親在他十歲時，心血來潮地帶回一本叫《蘭亭序》的字帖之后，李慕羲就愛上了那神奇的紙上舞蹈。每每打開冊頁，滿眼都是鮮活的墨色少女在紙面上舞蹈。苗條的豐滿的，左顧的右盼的，低頭弄蓮子，舉頭望明月；纖絲連綿就像錦繡梅枝，收放開合有如松濤起伏。就連那幾塊涂涂改改的墨團，都像是筑在峭壁上的鷹巢，可望而不可即。

中學時期的李慕羲碰到過一位同樣喜歡寫字的老師。有一次，慕羲正在替一位受懲罰的同學在大紅紙上寫班規，被發現后老師竟然沒有生氣，反而送了他一本歐陽詢的《九成宮》，希望他好好練楷書。從此，收集書法帖成了他的新愛好。

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的他選擇留在村里的小學代課。北京奧運圓滿結束，李慕羲也成功地領到了第一筆代課工資——可憐的一百七十五塊錢，用以湊齊《蘭亭八柱》。每天課余，忙完家里的農活之后，他最大的享受就是躲在學校破舊的宿舍，讀帖，練字，直至深夜。

2012年元旦夜，到處籠罩著世界末日的恐慌，學校里的年輕人們相約去鎮上跨年。李慕羲沒去，也拼不出那高昂的消費。靜靜的夜，微弱的燈光，窗外樹梢掛著一彎缺月。他一邊給自己倒了杯冷酒，一邊抽出枕邊小書架上的那本舊字帖。小時候不小心灑在上面的墨滴像一顆顆黑色的星星，星空中蕩漾著二十八行字，“永和九年歲在癸丑……”爛熟于心的字跡再一次躍入眼簾。李慕羲漸漸放大的瞳孔.慢慢映入“群賢畢至”四字，他忽然覺得在這四個熟悉的字里，多出一種與往常不同的風度。迎風招展的“群”字在仰面嗟嘆，散鋒的豎筆不正是立于巔峰的雙腿？尤其“賢”字，上部顧盼開張，似孤松抱石，欲墜不墜，整個又像詩人在低頭吟哦。李慕羲仿佛是在和自己對視，感覺得到眼睛里的蠢蠢欲動。隨即懸空了的靈魂分明看到，一個儒雅而哀傷的身影踞坐在自己對面……

“嗟乎！哪得獨飲？”一個頭戴籠冠，胡須疏朗的中年人推門而進，飄若游云，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樣子。“吾乃會稽內史領右將軍王羲之是也！”此人自報家門后作了一揖，“聞卿素慕于我，特來拜訪。”

李慕羲一臉愕然，雖不至于像那個好龍的葉公，卻也著實被嚇了一跳。“書圣駕到，有失遠迎！”回過神來的慕羲憋出一句文言客套話。

我們的書圣也不客氣，一擺寬袖大衫徑直坐到他的床上，捋著胡須徐徐道來。自遭揚州剌史王述報復，在會稽郡上告病不久，一場真正的大病就奪走了這位大書法家的生命。憤慨的英魂聽說當世書法事業越發興盛，光是國家級的書法家就已經好幾千位，比以前幾個朝代的總和都多，后繼如此龐大令他很是激動。所以特意向上面申請回來走此一遭，希望能對今后書法事業的蓬勃發展有所助力。選擇李慕羲只是機緣巧合。學校門口一群還沒歸家的大白鵝吸引了他，才看到這個對著《蘭亭序》入睡的年輕人，倍感欣慰。

徹夜促膝，東方既白。李慕羲只依稀記得書圣和他約定，不久將要舉行的全國書法蘭亭獎作品展，王羲之想借他之手去參展。既可幫他的仰慕者揚名，順便也在當世過把書癮。洗過一把冷水臉后，頭腦清醒的慕羲再次確認了一遍以上事實。

時間很快在字帖上溜走，暑假來臨。雨夜，在家中狹窄的小屋里，書圣飄逸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燈光里。 “自與君別，吾游歷數地專訪各路書家，皆言之鑿鑿繼承傳統，大慰吾心！”這回的王羲之少了一點上次的從容，似有所慮地繼續說道，“然則書貴平正安穩，細觀之，一眾書家皆創變有過之而沉靜不足，正自堪憂也。”不過，內斂的逸少言而未盡，只緩緩從袖口抽出一疊舊紙遞上。慕羲打開一看，差點沒驚呼出來，這不是為歷代皇家所珍愛而不可求的王羲之書論嗎？“夫紙者陣也，筆者刀稍也……”時空瞬間開始凝固，墨香彌漫了破舊的小屋，一束古雅的光把斑駁的墻壁逐漸磨平，化開，直至透明：青瓦白墻，樹影婆娑，烏衣巷里一院深深……敞開的雕花窗口夕陽漫照。一個豐姿俊雅的書者在恣意揮毫，浸染著墨香的紙片一張，一張，飄出窗外……

不知什么時候，書圣已離去，桌上留有一塊銀錠和一張字條：

“蘭亭在即，呈吾數札以備。知足下近窘，留阿睹以為資。另，此誠吾真跡，當世所存羲之帖，多偽托鉤摹之作。余事不次。羲之白。”

稿件投出去了。李慕羲悵然若失，就像送走了剛剛熱戀沒幾天的情人。這幾天里與“她”的纏綿悱惻歷歷在目，沒完沒了地摩挲，凝視，臨摹，擁帖而眠。突然想起從未戀愛過的自己，有一天遇到真愛，也不過如此吧。想想王羲之留下的那張字條，不就是專門送給自己的完美手札了嗎？不禁啞然，一路的陽光都是暖暖的。

開學已逾一周，靜靜等待著好消息的李慕羲，做好了去瞻仰書法圣地的準備。意想不到的是，最終迎來的不是入展通知，而是退稿信：非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不予入展。信心滿滿的李慕羲竟然忽略了這一出！慶幸當時沒忘寄去退稿費。不過，李慕羲還是納悶了很久，一個真正被歷史和時代認可的大書法家，去參加以自己的代表作命名的展覽，卻被一張書法家資格證書擋在門外，實在可笑！或許這是老天有意安排吧，三年的時間，足夠讓李慕羲把這帖子臨到惟妙惟肖，那時候的國展他可以真正代表自己去投稿了。

時間不緊不慢，內里志氣平和，已經轉正為正式教師的李慕羲收到入展的面試通知。正值放假，一身輕裝的他走在首都寬闊的街道。密密麻麻的行人和汽車，正像米芾風檣陣馬的蜀素長卷.只不過它不是純凈的墨黑。抬眼一看，原來墨色被底下的花花綠綠擠到天上去了。雄偉壯觀的天安門，不正是厚重而磅礴的“擬古”二字？

簡單的審查之后，李慕羲進入現場測試的大廳，一個個嚴陣以待的面試者按部就班，擺弄著文房四寶。沉悶的空氣把他的心情凝結得更加緊張，只記得首先要求重寫參展內容。這個被他寫過上千次的書帖，一氣呵成，他擦了擦額上的汗。第二步抽簽。心情逐漸放松的李慕羲如愿地抽到王羲之的蘭亭序選段，難道冥冥中有書圣相助？鋪紙，提筆，蘸墨，沉吟。法帖內容無需再看，但該怎樣下筆呢？臨摹還是稍加變化？羲之飄逸的筆法已然無法超越，臨摹豈不白討沒趣？可長期的心悟手從，貿然變化難免會弄巧成拙！其實在以往無數次的臨創中，慕羲一直存在這種糾結。噠——一聲巨響驚醒了沉思中的他，原來筆尖聚墨成滴，墜人潔白的宣紙，綻開一朵黑色的花。等等，這不是記憶中書圣那深邃的眼嗎？他仿佛瞬間有了決定，果斷落筆，聚墨成形……他忽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那只握筆的手，已經不是李慕羲積年寫字的手了。心手雙暢，這不是會稽蘭亭里正在揮毫的王羲之嗎？因微醺而面色紅潤，值盛會而意氣風發，盤腿而坐，二指單鉤執一支兔毫小筆，略一沉吟后下筆如神。只見筆尖游走之態，行云流水；惟聞紙墨相發之聲，響徹寰宇。眾賓歡欣，繼續流觴曲水而飲……好了，收不住手的李慕羲把整篇蘭亭序書畢，回望一眼剛才滴落的墨團，恰巧布于“陳跡”二字之間。天然墨趣！

三個月過去了，沒迎來國展的消息，卻迎來書圣的第三次駕臨。雙方都沒有太多驚訝，王羲之自帶了一瓶紹興老酒，兩人對坐淺斟。網月盈窗，書圣饒有興味地給他講起幾件事。原來，自那次拜訪各路書家之后，王羲之就決定借蘭亭獎之機一試深淺，可惜因資格問題被拒。于是回上面稟告后，說動了幾位大書家，一起下來參加本屆書法國展。面試時，王羲之乘李慕羲猶豫不決之機入主他的靈魂，好好過了一把書癮。雖不能與當年被唐太宗帶入陵墓的那一紙醉書相比，確為書圣真跡。不止王羲之，歐顏柳趙蘇黃米蔡以及顛張醉素一干人等，都各自附身于若干參展選手，湊了一把熱鬧。最有趣的是那個愛玩的趙佶，看到今人大都把他所創的瘦金體運用于鋼筆字了，決定附在一個重要評委身上，想看看當今書法家是怎樣評選出來的……

“這下好玩了，那后來到底怎么樣了？”李慕羲放下了端著半天的酒杯，驚訝又好奇，催促書圣繼續講下去。

說到結果，王羲之臉上露出尷尬的一笑。他的入展資格被取消了，理由是沒按要求書寫抽簽內容。這個響亮的耳光似乎也打在了慕羲臉上，火辣辣地疼。據老趙私下告知，其實評委們主要的看法是李慕羲的作品毫無創造力，且形式單一缺乏視覺沖擊力，雖然筆法嫻熟神似二王，畢竟太過妍麗，屬于俗書的典型代表，只能忍痛割愛。趙佶不好插話。其他人的遭遇也是五花八門，歐書被冠以惡俗臺閣體而斃，柳字以千人一面的理由被否，直接就沒有機會入展。趙、蔡二人的字雖好卻同遭老王的命運，太媚。東坡“石壓蛤蟆”，山谷“死蛇掛樹”，取其意趣被評委勉強選人展覽。運氣較好的是米芾、顏真卿以及狂草二家，以其變化多端和恣肆雄強而入選優秀作品名單。據透露，這還是得益于幾位寫米顏和狂草的書家評委的青睞，因為他們的學生也來參展了。只可惜，天生潔癖的米南宮擔心現場太亂，顏魯公一身傲骨哪屑于被豎子考查，二人都主動放棄了面試。張旭、懷素兩位大神因為難得回到人間一場，一直放懷暢飲，無法到達測試現場，被視為自動放棄入展資格。心虛的宋徽宗全程未敢對自己的書體作出評論，當然也就沒有寫瘦金的人入選了。

講完，書圣一聲長嘆：“想我來此一遭，徒增笑耳。嗟夫，世殊事異，能不以之興懷？”飄然而逝，余音繞梁…….

“慕羲，醒醒，上課了！”在鎮上玩了一夜的同事，推開李慕羲虛掩的宿舍門，揉著熬紅的雙眼喊他。“世界末日來臨，還有心思看帖，你是打算和它們一起毀滅嗎？哈哈，瞧你的寶貝都被哈喇子弄臟了！”

李慕羲驚醒一看，哎呀，一灘涎水浸到帖上，剛好洇了“陳跡”二字。回想前事，王羲之深邃的瞳孔猶在眼前。夢邪？真邪？

編輯手記：

小說應該是豐富多彩的.本期選取的三篇，注意了技法上的創新，也注意了題材的豐富性，風格各異卻像是三場夢境。讀這三篇小說就像是走進不同的夢，時空混亂，又不知身在何處。《遠方的森林》就像是一個夢境和現實的相套相敘，故事發生在一個類似桃源的地方獺祭，這里桃花浪漫，但是詭異非凡。其中講訴楊貴的故事和“我”的一些片段，而獺祭的桃花、“我”在進入時遇到的袋鼠媽媽、各種動物、在咖啡屋聽故事、抱孩子的年輕少婦等意象，構成一幅凄美朦朧、玄幻離奇的畫面。比起其他兩篇，段海珍的小說超現實意味更重些，小說里有太多的隱喻，有擬人化的動物，有奇特的情感。可能想要表達的很多，有母愛，有愛情，有環保抑或是其他。而其中的詭異、巫術以及最后奇特的隱喻結局都可以讀出諸多含義來。《掩埋桃花的人》里桃花的故事也像是一個夢境，“我”到底是福海，還是聽故事的人，似乎都是似乎也都不是，只是故事就是現實生活的映射。《羲之參展》本身就是一個夢，一個與書圣王羲之對話的夢，卻不曾想書圣來參加現在的書法展覽，諸多意外讓人啼笑皆非，一段夢境卻似一場諷刺，讀來讓人可笑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