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漁自選詩

陸漁，藝術收藏家和贊助人，戲曲評論家，詩人。

別處

有一個語言的別處

大江大川之右，朝陽處

曲徑通幽，來者寥寥

有一個藝術的別處

茫茫沙漠縱深，過飲馬泉

海市蜃樓，郁郁綠洲

有一個愛情的別處

去東海蓬萊，尋那桃花島

無別離苦，何求不得

有一個靈魂的別處

往北冥，有魚幻化為鵬

靈魂無礙者，扶搖九萬里

有一個生命的別處

開著一扇銀白色的門

推門而入，是另一個別處

佛徒

一兩素面

半百佛徒

雨中的靈隱寺，人少佛多

我，是聽巴赫的

別為了找我，費盡心思

我很好，我就在此處

音樂誕生的地方

此處，是遠古森林的深處

此處，十二級臺階，蜿蜒而上

此處，只和永恒對話

我從此，失去了眼和鼻

失去了耳，失去了全部感官

心靈的潮水，再也沒有閘口

別為了找我，費盡心思

別為了被我拒絕，傷感哭泣

我，是聽巴赫的

吹風的人

泡完澡

他對著鏡子吹頭發

看到那個熟悉的肥胖裸體

生出一種無力感

習慣了每天

他都對著鏡子吹頭發

好像他從來就是胖的

可照片上的年輕人是瘦的

也許熱水泡得太久

血糖降低造成了虛弱

對方也在用無力的眼神看他

這樣子過了多少年

他猛然關掉吹風機和電燈

月光只照到腳邊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鏡子里的人卻悄無聲息

窗下

要等到秋天

太陽才會在下午三點半

側臉照著二樓窗下的這張桌子

這是它最美好的時節

紅色格子臺布對角鋪了兩層

一小杯喝完的濃縮咖啡，對面

玻璃水杯里沉著一片檸檬

晚來的女士顯然還沒有點單

也許懷孕了，也許在生氣

男士的香煙一陣陣飄過

帶著焦慮的味道，嗆人咳嗽

女士依然沉默，還是沒有點單

陽光攜著時間，慢慢向右繞去

男士已經完全曬不到太陽

一陣秋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桌子又空了出來

咖啡和水杯都被收掉了

桌子底下有顆煙頭還在冒煙

桌子的正上方是扇半開的小窗

掃墓

祖父母過世多年

掃墓變成了家族聚會

墓碑擦得像面鏡子

叔伯們蹣跚的老態

正照著鏡子里的自己

連咳嗽聲都一樣

侵吞了遺產的小叔叔

用提防的眼神斜過來

這眼神多么熟悉啊

那一年我趕走了創業伙伴

等待黑夜

等待黑夜再一次來臨

滋生出這莫名的竊喜

放出的風箏等著收線

殘留的煙灰需要處理

太多破綻會重新掩飾

滿身油漬須擦洗干凈

欲望造了一座加油站

謊言躲進新的避難所

古代圣賢釋放出道德

美好的音樂凈化靈魂

黑夜過后，又要面對

白天，那蒼白的老臉

盲人騎車

一個盲人

戴著墨鏡騎車

遇到綠燈不停

遇到黃燈不停

遇到紅燈不停

遇到女人停了

美國游記24

阿卡地亞是個夢

那時候，老派的臺灣人才配住在這里

圣安妮塔賽馬場，也很老派

名字叫圣的，一定是加州的好地方

每逢周末，馬客云集

老派紳士中，雜著一個土老頭大呼小叫

顯得很不協調，總是圍著些不同年齡的拉丁女人

賭友說，他就是那個布考斯基

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這位老司機

他抽香煙，不抽雪茄

香煙的拉丁文尾音，遠不及雪茄男性

每次賭輸了馬，他就把馬票撕成碎片，隨手散向空中

嘴里還罵罵咧咧，弄得身邊美女也都掃興

這時候，場子里一個名叫加油站的胖子就會上去搭訕

后來，聽說他過世了

不知道那個胖子有沒有吃到壞賬，哭沒哭

紙上世界

年輕時的世界

就是三張簽證這么大

美簽，歐簽，日簽

到了中年

突然變成了兩張證件

房產證和法人證

中年以后

恐怕只有一張體檢紙

才是世界的含義

失神之間

在決定榮枯的關鍵時刻

競有些失神

之間，生出淡淡的憐憫

那憐憫，一生一滅

使我忽喜忽憂

策馬緩行在潛意識的邊緣

伸手，就能撫摸麥子

滿山遍野的寂寞啊

松開韁繩，任由那馬

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奔跑下去

小島

我換著不同的姿勢

拼命游向前面的小島

我耗盡了最后的力氣

快游不動了

小島還在前方

我無力劃水，逐漸下沉

為什么要去那小島

我根本不會游泳

盲人賭博

盲人順著歡呼聲

摸到那張贏錢的賭桌跟著下注

賭場是個英雄地

輸錢的賭桌，連鬼都不去

盲人捧著一大把籌碼說

我是來贏錢，不是來看牌的

歸零

到澳門

贏錢是一大樂事

但也增了負擔

來的時候要兌換港幣

回去時贏的錢又要兌回人民幣

還要考慮給誰誰買禮物

反倒是輸個精光

有身輕如燕的感覺

一切歸零

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想到此處

空空的我，一下子又開朗了起來

火柴

火柴呲的一聲

爆出個花

那是遠方的朋友

傳來的問候

我微笑，會意

趁火點燃雪茄

深吸，吐出長煙

送還彼處

火柴仍未熄滅

我心生期待

碧螺春

明前

到了一斤東山碧螺春

照例，會勻出半斤

給父親送去

父親是蘇州籍貫

聽評彈，也聽京劇

碧螺春第一，龍井第二

去年3月底，新茶才上來

父親品后說：近十年最好

今年的茶，不知如何

父親卻品嘗不到了

注定沉淪

他們用香檳王來迎賓

魚子醬上必須微微涂上奶油

開胃酒精心挑選查理曼干白

貝隆蠔只允許滴上一滴檸檬

在正餐沒有開始之前

我竟然不知所措了

世上有多少貧困和無助

哪里輪得到我這個卑微的幸運兒

透支奢靡

我想奮然站起來呵叱

炭烤皇帝蟹帶著無法拒絕的香味

配波爾多之王紅顏容干紅

令我今夜注定沉淪

音樂會

還好，上半場的曲目是貝五

那位花生糖吃個不停的鄰座

吸引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

還好，這是偉大的貝多芬交響曲

特別是進入到第四樂章的尾聲

C大調光輝燦爛的凱旋曲

排山倒海般，硬生生壓住了吃糖聲

欣慰之際，忽然看到了曲目表

下半場，馬勒第二交響曲

我一下子，汗流浹背

腦海中想象著第二樂章葬禮上

所有樂器都在漸弱的時候

鄰座吃糖者大肆咬嚼的沖擊波

我想等到幕間休息，去阻止他

或者，向工作人員打小報告

甚至悄悄偷走他的糖果

哦，馬勒第二，我的愛

幕間休息結束的鈴聲響起時

我無限留戀地跨出了上海音樂廳

保留了“對逝者美好生活的追憶”

報恩寺

又到了

金黃滿地的時節

又回到

寂靜的銀杏樹下

一片枯葉，從唐朝的枝頭

飄落到頭上

嘟

禪宗的木魚

響了一聲

上海往事45

桂花飄香，蟋蟀鳴（口+曲）

上海弄堂里就開始鬧猛了

小朋友們會到郊區七寶抓蟲

老蟲客則長途跋涉趕赴山東

上海市民都喜歡小賭怡情

有一群人合起來對賭一個的

有兩個人三五塊錢單賭的

最少也是小朋友以蟋蟀為賭注

我最多的時候養過上百只蟲

書房里堆滿養蟲的天盆地盆

秋夜難眠，月光勾人

我就關燈坐在書房內靜聽蟲鳴

猛聽到，有叫聲獨亢的蟋蟀

打開盆蓋，用手電筒打光細品

那蟲鐵頭青背，張翅長鳴

正在宣誓：明天將為榮譽而戰

上海往事58

她說她出生在一個帳篷里

沒有爸爸

媽媽連字都不會寫

帳篷上標著Unicef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標志

她現在是一名兒科醫生

還育有兩個孩子

1998年冬天的一個下午

上海輕工國際大廈11樓辦公室

我讀著她的故事

開始走上漫長的自贖之路

他們從三里屯的辦事處

寄給我一張會友硬卡

是用鋼筆手寫的卡號：1812

愛情144

初中的同桌

朝鮮蘋果一樣紅彤彤的女生

總是對著別人笑

卻對我很嚴肅

當然，我們也劃了三八線

她是北朝鮮，一不小心就打過來

我并不在乎

因為她笑得真好看

一年四季，我都在等夏天

上課鈴響，她風風火火跑進教室

天太熱，就用裙子上下扇臉蛋

我看都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