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貿易保護政策對美歐關系的影響

趙懷普 張自楚

內容提要 具有民粹主義色彩的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后強力推行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給傳統的美歐關系帶來了嚴重負面影響。其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遭到了倡導多邊主義與自由貿易的歐盟反對，導致美歐在自由貿易、全球多邊貿易體系問題上的分歧加大。該政策還加劇了雙方的貿易摩擦，使美歐經貿關系受損。特朗普在貿易關稅問題上對歐盟恫嚇脅迫，損害了美歐之間的互信與伙伴關系，導致雙方關系裂痕加大。鑒于特朗普不大可能改變其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美歐之間的分歧與摩擦今后可能會更加頻繁，雙方關系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也將隨之增加。

關鍵詞 特朗普；貿易保護政策；單邊主義；美歐關系

DOI： 10.19422/j.cnki.ddsj.2018.05.007

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后推行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對當今世界政治經濟與國際關系產生嚴重消極影響。上任一年多來，特朗普以“美國優先”的名義，推行強硬的單邊主義對外政策。特別是在貿易政策上，不斷采取保護主義措施，試圖向別國施壓以攫取經貿利益。特朗普還多次明確表示，旨在推動多邊自由貿易的多哈回合談判已經失敗，必須按照美國的意愿重建世貿組織的架構。結合其諸多貿易保護的舉措，似乎有架空乃至拆解世貿組織現有架構的勢頭。特朗普的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令西方世界焦慮。歐洲議會前議長舒爾茨認為，特朗普的右翼民粹主義政治思想以及對現有國際規則體系的藐視對當前面臨各種挑戰的歐盟與世界具有強烈的沖擊。[1]美國外交關系協會主席理查德·哈斯稱，特朗普上臺后所采取的反全球化和單邊主義政策是造成自由世界秩序日漸衰落的一個最重要因素；特朗普以“國家安全”為由限制產品進口的做法，把整個世界都推向貿易戰爭的危險之中。看起來，所謂的“美國優先”和自由世界秩序應該是彼此不兼容的。[2]

特朗普貿易保護政策的

動因與目的

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經濟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快速發展，促進了資本、技術、勞動力、人員等生產要素在全球范圍內的自由流動和有效配置。在這一過程中，高新技術、金融等日益成為西方發達國家的主導性跨國產業，發達國家的傳統制造業等低端產業則逐漸轉移至發展中國家。產業結構的失衡導致西方國家失業率上升、社會貧富差距加大。在此背景之下，美國等一些西方國家內反全球化的民粹主義勢力抬頭，他們將本國的貿易逆差和失業率上升等問題歸咎于全球化，并支持采取貿易保護政策。特朗普作為美國民粹勢力的主要代表人物，憑借其極端民族利己主義的理念與主張贏得總統選舉，繼而在上臺后大力推行反全球化的貿易保護政策。

特朗普貿易保護政策帶有明顯的單邊主義和霸權主義色彩。其動因和目的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特朗普反復要求主要貿易伙伴削減對美國的貿易順差，這是國家重商主義的典型表現，[3]其目的是攫取盡可能多的財富，即通過增加出口以實現貿易順差（且順差越大越好），同時限制進口以規避和縮減貿易逆差。特朗普近期宣布的鋼鋁關稅計劃和對中國的“301”調查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藉此縮減美國的貿易逆差，盡管事實上可能事與愿違。其次，由于在全球化背景下實行全面的貿易保護主義是有害的，特朗普更多的是對某些特定產業和產品采取保護政策，這些政策往往打著保護就業、公平競爭、國家安全的名義，但實際上代表著相關利益集團的利益。[4]特朗普關稅保護計劃的一個重要目的是保護國內缺乏國際競爭力的傳統產業，尤其在2018年美國將進行中期選舉的關鍵時刻，特朗普希望藉此討好支持他的藍領選民。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約瑟夫·斯蒂格利茨批評特朗普利用美國的不平等講故事，進行政治宣傳蠱惑，責備移民、貿易協定不公平等。[5]最后，特朗普視貿易為國家之間全面競爭的一個組成部分，將保護政策作為確保美國在競爭中獲勝的有力武器。經濟工具在和平時期常被優先使用于國際關系，通過使用或威脅使用經濟制裁或貿易和金融限制措施，來削弱競爭對手的經濟，進而弱化其政治和軍事權力，破壞其與其他國家開展正常關系的能力。歷史上拿破侖就曾經建立對英國禁運的“大陸體系”，希望在經濟上絞殺對方，以獲得戰場上得不到的勝利。特朗普貿易保護政策同樣有著國家競爭的動因和考慮，它不僅僅針對中國，也針對任何有可能與美國競爭的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包括德國和歐盟在內。亨廷頓曾指出，“如果歐洲共同體的政治一體化真的發生，將會導致出現一個極其強大的實體，而這肯定會被視為對美國利益的一個主要威脅。”[6]正因如此，美國既防范歐元對美元霸權的挑戰，也不時利用經濟工具對歐盟的發展施加限制。

值得一提的是，為更強勢地推行貿易保護政策，特朗普將一些與其理念相同的“鷹派”官員拉進白宮。有著“貿易沙皇”稱號的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多次抨擊世貿組織，指責該組織不公正地對待美國。執掌白宮國家貿易委員會的納瓦羅被稱為“鷹派中的鷹派”，他譴責中國和全球化是造成美國制造業衰落的重要因素。另外，財政部長姆努欽、商務部長羅斯等也支持強硬貿易政策。這幾個強硬派有一個共同特點，即無視國際規則和世界的變化，有著非常強的自我中心主義傾向，特朗普推出的一系列貿易保護舉措（包括鋼鋁關稅計劃和對中國的“301”調查）都離不開他們的推動。

美歐在自由貿易、全球多邊貿易

體系問題上的分歧加大

歐盟一向注重自由貿易，將自由貿易視為促進自身經濟增長和提高就業率的重要手段。歐盟進口的商品中，三分之二是歐盟制造商所需要的原材料、半成品以及零部件等，歐盟認為必須保持對這些商品的市場開放，限制這些商品的流動或進口成本的增加將降低歐盟公司在世界市場上的競爭力。自由貿易也是歐盟用以走出歐洲主權債務危機陰霾、重振歐洲經濟的重要手段。歐盟同樣將貿易自由主義視為促進科技創新和提高生產力的重要方式。與倡導自由貿易相關，歐盟作為一個相對比較開放的經濟體，歷來注重對多邊貿易體系的維護。歐盟熱衷于維護開放的市場和清晰的貿易規則框架，反對貿易保護主義，并將持續與貿易保護主義作斗爭。[7]

顯然，特朗普的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與歐盟的多邊主義和自由貿易理念是相悖的。特朗普推行的一系列貿易保護措施削弱了以世貿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貿易體制的權威性，使得美歐在自由貿易、全球多邊貿易體系問題上的分歧加大。世貿組織的目標是建立具有活力、持久的多邊自由貿易體系，為不同國家解決彼此間的貿易爭端提供了一個平臺。歐盟一直重視世貿組織，認為這一建立在規則之上的組織發揮著保持全球貿易體系公正且可預測的重要作用。但特朗普卻認為這一組織妨礙美國等國家回擊不公平貿易，他甚至表示：如果世貿組織的規則有損美國國家主權，美國將無視這些規則。歐盟對特朗普的這一態度及其貿易保護政策深感擔憂，認為若特朗普無視WTO爭端解決機制的裁決并使美國退出WTO，全球的多邊貿易體系將崩潰。

一年多來，歐盟對特朗普貿易保護政策進行了持續的反對與抵制。在2017年的G20財長與央行行長會議上，美國財長姆努欽表示拒絕接受G20聯合聲明中關于自由貿易重要性的措辭，歐盟代表團則警告美國不應沉迷于保護主義。同年4月，德國總理默克爾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等機構領導人發表聯合聲明，呼吁全球加強貿易合作，捍衛自由貿易。對于特朗普近期推出的鋼鋁關稅計劃和對中國的“301”調查，歐盟也表示憂慮和反對。法德兩國領導人表示，歐盟各國一致支持自由貿易，反對貿易保護主義。默克爾表示，美國引起的貿易爭端“仍然是一個非常緊迫的問題”。她重申，希望繼續按照各方都認同的世貿組織規則進行討論。歐盟委員會發言人丹尼爾·羅薩里奧也明確表示，反對任何有違世界貿易組織規則的貿易措施。

目前全球經濟復蘇雖然脆弱但勢頭明顯，對貿易流動設置障礙無疑會損害全球經濟，破壞多邊貿易體系的穩定性，干擾正常國際貿易秩序。特朗普政府自私自利、一意孤行的貿易保護主義做派無疑是對國際社會數十年來苦心營造的基本經貿規范和游戲規則的踐踏，與美國自身國際地位極不相符。因此，特朗普的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倡導多邊主義與自由貿易的歐盟反對，導致美歐對自由貿易理念與全球多邊貿易體系的分歧加大。

美歐貿易摩擦進一步加劇

美歐之間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經濟關系，雙方的GDP之和占世界GDP總量的一半，雙方貿易量占世界貿易總量的近三分之一。美國目前依然是歐盟最大的貿易伙伴，2017年歐盟與美國的商品貿易總額達6309.42億歐元，占歐盟所有對外商品貿易總額的16.9%；其中，歐盟向美國出口的比重（按價值計算為20%）要高于其從美國進口的比重（按價值計算為13.8%）。[8]相較而言，由于歐盟比美國更依賴全球貿易，貿易戰注定會使歐盟遭受比美國更大的損失。正因如此，特朗普充滿貿易保護主義色彩的鋼鋁關稅計劃（對進口鋼鐵和鋁產品分別征收25%和10%的關稅）和擬大規模限制中國對美貿易和投資的措施一經公布，就引起了歐盟的強烈反對和擔憂，擔心此舉會引發新一輪貿易戰，進而傷及歐洲經濟。

還在鋼鋁關稅計劃推出之前，美歐在2018年年初就因特朗普批準對進口大型家用洗衣機和進口太陽能電池與電池板征收保護性關稅一事產生摩擦。美國從歐洲進口的太陽能電池板約占美國進口太陽能電池板總量的2%。歐盟官員表示，倘若特朗普的征稅措施在未來顯著地影響了歐洲對美國的太陽能電池板出口，歐盟將會對美國的貿易制裁進行審查，并予以回擊。此后雙方雖然進行了磋商，但是未能達成消除分歧的協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特朗普新的征稅決定將對歐盟的鋼鐵和鋁產品出口產生極大不利影響，何況鋼鐵業在歐盟已成為一個政治問題，政府迫于選民的壓力很難在這個問題上做出根本性的妥協。歐盟發表聲明稱，對美國決定加征鋼鋁關稅表示遺憾，美國以國家安全為由采取這些措施也是不公正的，歐盟將根據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定，以適當的方式對美國做出回應。德國鋼鐵協會、瑞典政府官員等也呼吁歐盟在美國開始征收鋼鐵關稅后實施反制措施。雖然后來美國聲明將暫時豁免對歐盟的鋼鋁關稅（豁免期到2018年5月1日結束），但歐盟對此不以為然，呼吁特朗普永久性豁免歐盟對美國進口鋼鋁加征關稅，并稱將保留“適當的方式”反制美國，以保護歐盟的利益。歐盟此前已經擬定了一份（對摩托車、牛仔褲和波旁威士忌等美國標志性商品）總值達64億歐元，最高稅率可達25%的報復清單。默克爾還表示，德法兩國政府將共同推出一套聯合企業稅制以應對特朗普的貿易保護主義舉措。[9]

面對歐盟的反制姿態，特朗普變本加厲地進行威脅：如果歐盟對美國進行關稅報復，美國將提高歐盟出口到美國的汽車關稅。顯然，特朗普此次將矛頭指向了歐盟最大的經濟體德國。特朗普認為美德之間的汽車貿易是“不公平的單向貿易”，他于2017年首次以總統身份出訪歐洲時就威脅要對德國采取行動，稱美德之間的巨大貿易差額對美國非常不利，將著手對此進行改變。鑒于美國是歐盟汽車最大的出口市場這一事實，美國的汽車新關稅將嚴重損害歐盟特別是德國的汽車工業。

需要指出的是，近一個時期特朗普政府的美元加息、單方面削減企業稅等利己主義做法已經對歐洲國家的經濟環境和財政收入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歐盟對此頗有微詞。在這種情況下，特朗普的關稅計劃無疑會加劇雙方貿易摩擦，從而進一步損害美歐經貿關系。作為后果之一，美歐之間的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的簽署將會變得更加遙遙無期。

美歐互信與伙伴關系受損

隨著冷戰后國際安全環境的改變和歐盟的崛起，美歐雙方的對外政策和戰略目標日益顯現差異，伊拉克戰爭使得大西洋聯盟的團結嚴重受損，美歐伙伴關系出現裂痕。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后，歐盟領導人曾致信祝賀，并在信中重申了美歐緊密合作對全世界的意義，表示希望特朗普能繼續支持美國與歐盟在世界貿易自由化和全球治理等諸多領域展開深入合作。但一年多來特朗普推行的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有違歐盟所愿，不僅遭到歐盟的反對與譴責，也進一步損害了美歐之間的互信與伙伴關系。

在鋼鋁關稅問題上，特朗普肆意恫嚇及脅迫歐盟的做法尤令后者感到難以接受。歐洲國家批評特朗普暫緩對歐盟制裁的做法是一邊用槍指著歐盟的頭，一邊進行談判。法國總統馬克龍強調，“當我們的額頭被槍頂著時，原則上是不會談論任何事情的。”比利時首相米歇爾稱，這種和盟友談判的方式很奇怪。[10]歐盟貿易委員馬爾姆斯特倫表示，美國的做法將有損歐美一同構建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和建立在秩序基礎上的全球規則體系。[11]美國著名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撰文指出，發動貿易戰可能使美國成為這場貿易戰的輸家，對比將造成經濟損失這一后果，貿易戰還將會使得美國進一步失去原本與自己關系堅挺的盟友。最根本的是，美國對鋼鐵和鋁征收關稅的決定，使用了一個對美國國家安全的所謂威脅為理由，這已經讓盟友們質疑他們與美國的友誼是否可靠。[12]文章稱，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美國在推進關稅問題上，通過威脅與盟友的持久關系，冒下了讓美國遭受真正的國家安全打擊的風險。[13]英國《金融時報》社評指出，突顯特朗普的貿易政策在經濟上錯誤、在政治上無能的證據是，即使他很有道理，他的行為也會疏遠美國的天然盟友。[14]

近期有外媒報道指出，特朗普也許會考慮對歐盟“永久豁免”鋼鋁關稅，但交換條件是加入所謂的“貿易資源聯盟”對抗中國。無獨有偶，不久前歐盟委員會發布公告，決定對進口鋼鐵產品發起保障措施調查。應當說，美歐作為長期盟友在世界上擁有諸多共同利益，也的確在許多問題上協調配合，比如近一時期美歐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和外交制裁；美國對敘利亞進行軍事打擊英法立刻跟進等。面對特朗普的勒索壓力，歐盟出臺上述舉措或有其苦衷，但歐盟應當清楚的是，此舉可能進一步加劇美國貿易保護措施所引起的國際貿易混亂和恐慌局面，對正常的國際貿易秩序造成更加嚴重的破壞性沖擊，最終導致歐洲自身經濟利益受損。要之，歐盟不可能從中美貿易摩擦中幸免甚至獲益。理性地來分析，歐盟也不大可能同美國站在一起反對中國。雖然美歐之間的經貿聯系緊密，在價值觀、安全、政治方面的關系也較為密切，但這并不意味著雙方在所有問題上都存在一致利益。事實上，美歐在對華經貿問題上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雙方對中國的發展及中國在世界上的作用的認識也存在很大差異。另一個事實是，中歐作為全面戰略合作伙伴，在諸多全球事務包括貿易問題上有著共同點，包括都堅持自由貿易，致力于維護全球多邊貿易體系，都主張在世貿組織框架內通過談判解決貿易爭端等。面對特朗普貿易保護政策的威脅與挑戰，中歐雙方理應攜手應對，共同維護基于規則的國際多邊貿易秩序。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艾斯瓦爾·普瑞薩德指出，美國的鋼鋁關稅計劃似乎是為針對中國的貿易爭端組建統一陣線，但鑒于美國即將被視為一個靠不住、不值得信賴的合作伙伴，這種邏輯過于牽強。[15]他的這一見解頗有道理。

結 論

經濟全球化是時代大潮，從來不會一帆風順，但大勢不可逆轉。解決經濟全球化過程中的問題，逆勢而動、重搞貿易保護主義是沒有出路的，搞單邊主義和打貿易戰損人不利己，只會引發更大的沖突和負面影響。[16]特朗普的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逆歷史潮流而動，遭到包括歐盟在內的國際社會的反對，給美歐關系帶來諸多負面影響。誠然美歐在長期互動中積累了處理相關分歧與摩擦、把控危機風險的經驗與能力，因而有可能像處理北約軍費紛爭那樣，雙方通過談判將貿易爭端控制在一定范圍內，然而爭端給雙方關系（特別是美歐互信與伙伴關系認知）帶來的傷害卻難以從根本上消除。鑒于特朗普不大可能改變其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政策，美歐之間的分歧與摩擦今后可能會更加頻繁，雙方關系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也將隨之增加。

（第一作者系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教授；第二作者單位：外交學院）

（責任編輯：徐海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