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作人
器樂劇是一個新的劇種,過去只聽說有人嘗試,但從沒有見過實際的成品。如今,真的有這樣一部以器樂為角色,含有情節、舞美和各種跨界因素在內的作品出現了,它就是由上海音樂學院主創、著名笛子演奏家唐俊喬領銜主演的《笛韻天籟》。
《笛韻天籟》是一部帶有創造性、構思新穎的音樂戲劇。不同于歌劇和音樂劇的是,這部作品中所有的角色都由器樂演奏家擔當,而舞臺上的一切表現(包括人物刻畫、劇情展示、戲劇沖突等),也都是以演奏的形式進行,他們在劇中演奏的音樂,所起的作用相當于歌劇中的唱段和話劇中的臺詞。而正因為如此,把它稱為器樂劇就顯得再合適不過了(原名“跨界融合創新交響民族器樂劇”)。

這部器樂劇的制作采用了一種新的方式,即打破常規、跨省跨界、強強組合。藝術總監由唐俊喬獨立擔綱,出面進行全部組織工作,整個創作團隊老中青結合,頗有亮點。本劇的主演除唐俊喬(飾演樂神)外,還有飾演伶倫的魏思駿,飾演長老的蔣國基等,他們都是著名的竹笛演奏家。參與演出的還有上海音樂學院竹笛樂團、上海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系、上海音樂學院附中青少年交響樂團、上海音樂學院音教系合唱團。指揮是青年指揮家趙曉鷗。
坦率地講,《笛韻天籟》作為“劇”來說,并未在以往人們所習慣的戲劇性特征和情節的表現上“深著筆墨”,它的新意在于以器樂演奏塑造人物,以朦朧的手法表達詩意,從而獲得了一種虛化的戲劇境界。《笛韻天籟》具有“返璞歸真”式的現代感,意識性和寓意性十分強烈,但具象和寫實的手法相對薄弱,其實,這也正是這部以“創新”出彩的作品的獨特之處。
徐瑛是一位出色的編劇,當年他的歌劇腳本《駱駝祥子》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次的《笛韻天籟》,他首先從戲劇的角度出發,將作品分為四幕,每一幕都有著相對具體的情節;之后又從音樂的角度出發,將作品的四幕當作交響樂的四個樂章來處理,從而取得了以音樂表現戲劇和連貫戲劇的效果,給人們帶來了聽覺與視覺上的雙重“沖擊”。

《笛韻天籟》的四幕為:第一幕:逐宍;第二幕:作律;第三幕:竹韻;第四幕:天籟。這四幕,恰似交響曲——第一樂章:哲理性;第二樂章:抒情性;第三樂章:生活性;第四樂章:總結性——的布局,前后連貫,虛實結合,分別將原始先人狩獵的野蠻、樂神以竹為韻的驚魂、神人共享溫馨的歡樂、世間天籟之聲的回響依次做了展現。
《笛韻天籟》的四位作曲家都是年輕人,且他們都是郭文景和許舒亞兩位大師的學生,創作觀念十分先鋒。我個人對《笛韻天籟》的音樂十分欣賞,我認為它是原始主義與現代主義的結合,抽象思維與寫意技法的“混搭”,其風格與整部器樂劇的意境頗相吻合。

第一幕的音樂除了主要角色,尤其是唐俊喬笛聲極度優雅外,交響樂團的演奏也頗有特色。開始時的打擊樂樂段似“點描技法”,效果直接、冷峻、凄厲,大有原始主義的韻味。它與舞臺上兩種笛聲(骨笛和竹笛)相配合,將原始自然的空曠及原始先人的個性表現得十分準確。
第二幕的音樂極為飄逸,無論是獨奏樂段還是樂隊段落,音樂都顯露出富有寫意感的抒情特征,尤其是其中樂神的大段獨奏,技巧高超、味道濃郁,曲中大量微分音的采用,既將竹笛的演奏進行了技術擴展,又將音樂的民族性突出表現。而更可貴的是,這些音樂都帶有鮮活的角色感,能夠以音樂為媒,將劇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盤托出。
第三幕的音樂更有特點,其風格自然、逍遙。在這一幕中,昆曲的獨特韻味,將整部劇的氣氛變得儒雅、高貴,它與第一幕原始性的簡單粗野形成了鮮明對比,間接地表現出人類進化后的文化進步。
第四幕的音樂最具高潮,它是用郭文景大師的笛子重奏《竹枝詞》編配而來的。這段音樂寫得極其絢爛,竹笛的技巧運用得出神入化。當晚舞臺上,上海音樂學院竹笛樂團的20余位演奏家,將這首樂曲演奏得精彩紛呈,充分展現出竹笛脫胎換骨的新鮮表現力,并將民族音樂的獨特韻味升華到現代化的新層面。
《笛韻天籟》雖然是“器樂搭臺”,但“唱”的畢竟是情景交融的大戲。既然是戲,它就一定要有情節、有人物。然而,作為一部創新的、與眾不同的器樂劇,它在情節設置上是與傳統有所差異的。我看完整部劇后,感覺它的情節表現是內涵式的,即一種隱含在竹笛音樂之中的、無詞無語的抽象表現,這一點非常突出和典型。
人們看到,在劇中,樂神、伶倫、長老、頭人等,均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而它們都被不同聲部的竹笛音樂所代表。在這其中,性格的善惡、情感的表達、喜怒的交替等,都是在這些不同聲部的竹笛音樂中交織、融會和發展的。
說到角色音樂的寫作,樂神的音樂在整部劇中最為出色,人們感覺到,那些大段的竹笛獨奏段落,就像歌劇中的詠嘆調一樣,寫得非常有趣且目標明確。而隨著劇情的發展,那些悠長、純凈、高雅的樂聲,就像是一種內心的吐露,將樂神善良美麗的特點與氣質表現得淋漓盡致。
唐俊喬在這部器樂劇中,充分展示了自己高超絕倫的大師級竹笛演奏藝術。眾所周知,唐俊喬在竹笛表演藝術方面是創新的領頭人,在多年的專業實踐中,她將中國的竹笛藝術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近年來,她與作曲大師郭文景配合,更是將竹笛的創作與演奏推向了世界。當晚唐俊喬“飾演”的樂神氣質高貴、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帶著裊裊仙氣,用手中的竹笛“演唱”“詠嘆調”時仿若樂神下凡、仙樂灌耳……

其他角色演員在劇中也有出色的表現。著名竹笛演奏家蔣國基教授在劇中飾演長老,他的表現(演奏和表演)從各方面來說,都是令人肅然起敬和欽佩不已的。飾演伶倫的年輕演奏家魏思駿,與唐俊喬配合默契,同樣展現出了良好的演奏技術和表演才能。再有,劇中兩位昆曲演員——張惠、陳東煒,雖然年輕,但演唱和表演均十分到位,一招一式都令人們由衷贊嘆。
該劇的舞美設計、多媒體設計、燈光設計、服裝設計都很成功,其舞臺呈現的感覺是自然化和立體化的,沒有鋪張、笨拙、生硬的強制感,很多地方都帶有令人回味的感染力。
《笛韻天籟》在我看來,其內涵不僅僅停留在表面上,還有更加深刻的寓意蘊藏其中。例如“笛韻”,它是指竹笛被發明后(樂神的推介)所產生的神韻之聲,相比骨笛,它不僅有著優化自然生態的先進意識,還有著更加成熟悅耳的美妙聲音,因而它是形之于聲的。而“竹韻”則有著另外一層意義。眾所周知,竹者,氣節也,它往往代表著中華民族的不屈精神,是一種思想倫理上、形之于魂的象征。所以我認為,《笛韻天籟》盡管在形式上融合了歌劇、音樂劇、舞劇以及地方戲曲的特點,但在藝術本質上,它有著更加深刻的詩性特征。

上海音樂學院附中青少年交響樂團在指揮家趙曉鷗的指揮下,自始至終發揮得自信而老練,他們與臺上的竹笛演奏員相配合,基本上做到了“相符相融,有機穿插”。上海音樂學院音教系合唱團,在劇中的演唱很柔和,音色朦朧而和諧,與舞臺上的劇情十分貼切,沒有出現喧賓奪主的“轟壓”現象。最值得一提的是上海音樂學院竹笛樂團,這個樂團全是年輕的演奏家,他們在舞臺上盡情地表演,又舞又跳,又吹又奏,其專業技藝十分精湛。
《笛韻天籟》在我的眼中,是一部創意大膽的作品,它有著跳躍性的藝術想象力和開拓性的藝術思維。在第二場演出后,上海音樂學院專門為此舉行了座談研討會,會議上的看法和意見,大部分我是贊同的,但我也另有一些個人的想法。
我認為,《笛韻天籟》是一部器樂劇,更準確地說是一部器樂詩劇。它所表現的內容及追求的藝術目標,是一種帶有民族性、神話感的浪漫詩意,因此,對于這樣虛幻般的內斂式作品,創作者理應盡量創造出更多的寫意環境,使其風格帶有中國水墨畫式的“留白”特點(或西方印象主義音樂的個性),給觀眾留下更多的藝術想象空間。

研討會上,有的專家覺得這部劇太不接近現實,戲劇感弱,寫實性差,還有的人認為第三幕中的昆曲角色應該明確為唐明皇和楊貴妃,對此看法我持不同見解。我認為,《笛韻天籟》中的一切風格都應該定位在虛幻的意境上,把角色具體化了,無疑又走上了傳統的老路,是沒有新意的重復創作,這種與創作初衷相背離的路子,藝術價值就一定會大打折扣。
《笛韻天籟》前兩幕的印象主義戲劇感非常好,微妙的寫意效果給人們帶來了充分的幻想空間。相比來說,第四幕反倒顯得過于寫實,音樂顯得有些“過滿”。由于郭文景的原作實在太精彩了,所以創作者干脆將這一段編寫成了竹笛交響曲。如此一來,舞臺上熱烈了,觀眾聽著也過癮了。可奏完后人們一回味,發現整部劇好像還沒演完,前面的情節與意境,此刻好像戛然而止,蕩然消逝了,于是乎心中便產生了些許不滿足的感覺。依我所見,第四幕中的《竹枝詞》段落可適當壓縮,演員演奏時也可在臺上進行一些游動的表演(分散成立體隊形)。而最終的結尾,音樂一定要重回到寧靜的寫意空間中,如此才能首尾銜接,“虎頭豹尾”。
設想,尾聲時,樂神遠遠飄逸在舞臺后方,似要重回上天,而伶倫、長老和眾人,則面向樂神深情地仰慕和默送。此時,交響樂團以淡化的色彩和零星的點綴相輔,襯托著遠方清麗而漸弱的竹笛聲慢慢遠去,從而使整部器樂劇在這樣虛幻的氛圍中徐徐落幕——那樣的結尾會是多么的富有意境,而笛之韻、竹之魂的民族氣節與精神,也一定會得到更深遠的延伸。
坦率地講,我非常喜歡具有民族性的超現實作品,更喜歡中國道家“天人合一”的寫意風格。我認為,《笛韻天籟》就是應該闖出一條東方自然神韻與西方印象主義相結合的道路,如此才能夠達到將東西方藝術優勢合二為一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