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紫 茵
馬可·波羅,一個意大利人的名字,在中國有相當高的認知度。雖然關于《馬可·波羅行紀》的爭議從未停止,但其作為西方人最早了解中國的“航標”與“坐標”,這點毋庸置疑。于是,相關題材的歌劇、舞劇、影視劇一個一個接踵而至相繼面世。2018年5月4日-6日,絲綢之路國際劇院聯盟-廣州原創歌劇《馬可·波羅》為廣州藝術節·戲劇2018開啟大幕,5月16、18、19日假座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再度登場。

這部廣州大劇院首部自制原創歌劇特邀作曲恩約特·施耐德(德),編劇韋錦(中),導演卡斯帕·霍爾滕(英);馬可·波羅(男高音)由彼得·洛達爾(丹麥)飾演,傳云(女高音)由愛麗絲·卡魯瓦爾茨(比利時)飾演;田浩江、梁寧、王云鵬分飾忽必烈、柳娘、文天祥。周曉琳和袁晨野則在北京站出演傳云和文天祥。中外“聯軍”跨國組合,湯沐海與澳門樂團、星海音樂學院“星·聲”合唱團、廣東歌舞劇院通力合作,全劇用中文演唱成為觀眾期盼的最大熱點。

編劇韋錦,本名王家琛,山東齊河人氏,曾以詩集《冬至時分》《不倦的雪》《結霜的花園》等名揚詩壇。在歌劇界卻是個初次涉足的“新人”,相比某些文本,詩人的優勢,在于其不落窠臼不拘一格,寫作的格局章法著墨落筆,既豪放灑脫又婉約細膩。歌劇《馬可·波羅》開掘了詩人的潛能與才華,開放了劇作的視野與境界,非同凡響自成一派。
全劇在序幕與尾聲之間分為三幕十場,前后關照首尾呼應。開場在意大利熱那亞一座監獄牢房里,已回歸祖國因事變被囚的男主人公,向同胞詩人講述起在神秘東方的經歷見聞。通過馬可·波羅的主觀視角與回憶口述,藝術再現宋末元初的朝代更迭風云變幻。一段跨國之戀愛情傳奇、一場崖山海戰烽火連天,舞臺上,王公、忠臣、驍將、刺客、謀士、茶客、獄卒,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本著“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原則,編劇精心設計主要角色與人物關系,馬可·波羅與父親尼科洛·波羅、叔父馬泰奧·波羅真名實姓,文天祥、賈似道、忽必烈青史留名。
但凡歷史搬上舞臺,某些情節、人物的合理想象虛構,大可不必如學究般追根刨底地考量。藝術作品尤其歌劇,如不談情說愛就會少了色彩意趣,女主人公哪能缺席?單以1990年王世光同名歌劇為例,女一號為蒙古族姑娘索侖。這次的女主角被設定為辛棄疾后人、大宋女俠。編劇的智慧與敏感正體現于此,誰會深究,辛棄疾有這個后人嗎?他和她,怎么相識?怎會相愛?傳云,無非附會“傳說”而已。傳云與馬可·波羅,一見鐘情一往情深,那份見面禮、定情物非民間女子繡荷包,而是一本《稼軒詞》。
“你是為你的夢找一個破滅的夜晚/為你的希望找一個失望的深淵。”傳云向馬可·波羅傾訴;“兩石相遇/碰出的不該是一地破碎/而應是火花耀眼。” 馬可·波羅與文天祥一番對話;“這世上有許多路/同類相殘的死路/冤冤相報的絕路。而你讓我看到,一條絲綢鋪就的路。”《馬可·波羅行紀》的記錄者、書寫者盧斯提加洛演唱的文辭,最終點化升華全劇核心主題:“那條路的發端是一個輝煌的文明/那條路的未來是一種文明的輝煌。”編劇發揮詩人所長,錦言妙語俯拾皆是,很多唱詞文采斐然富于詩情畫意。
曾任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歌劇總監的卡斯帕·霍爾滕親率盧克·霍爾斯、布魯諾·博艾特、艾瑪·瑞歐特等英國主創班底,將舞臺打造得極富質感。傾斜環形的中心區,根據需要旋轉變化升降挪移,正面、背面,左側、右側,同一主體更換角度成為古堡城郭、朝堂樓臺、金殿刑場……最為人稱道的是多媒體設計與中式條幅卷軸的妙思巧用。中文書法與意文筆跡,穿插更迭交織錯落,意喻深遠意味深長,高妙的視覺效果為全劇增輝添彩。
《馬可·波羅》是一部由德國人譜寫的中文歌劇。用中國音協主席葉小鋼的話說,恩約特·施耐德在德國身份地位與之等同。他是德國作曲家協會會長、德國音樂協會董事,曾有上千部作品為其揚名立萬榮譽加身,《斯大林格勒》《沉睡的兄弟》等電影音樂,《薩勒密原則》《看門人蒂爾》等歌劇作品,還有相當數量的交響樂、室內樂,等等。他對中國民族音樂也非一般人想象中的遙遠與陌生,曾為琵琶、排簫譜寫樂曲,同享譽歐美的打擊樂演奏家李飚有過合作。
這是德國作曲家第一次為中文歌劇譜寫音樂,這是一次多么不可思議的巨大挑戰!1908年馬勒譜寫交響套曲《大地之歌》,采用德語譯文的唐詩。2018年恩約特首演的歌劇文本,從頭至尾一字一句全部中文漢語。聽說作曲家本想寫一部現代風格的作品,考慮到這部中文歌劇“根”在中國大地,最先面對中國觀眾,應顧及其審美取向與聽覺慣性,于是毅然決定改弦易轍,因地制宜量體裁衣,用中國人熟悉認同的威爾第、普契尼等傳統歌劇的感覺譜寫《馬可·波羅》。何況,男主角原本就是意大利人,意大利歌劇在中國擁有最多的知音。
原本特別擔心,德國人怎能搞清中文漢語的四聲?漢語聲調屬于辨義會意,他怎能破解合轍押韻的規律奧秘?現場聆聽頗感訝異,相比某些中國作曲家的歌劇作品,恩約特寫的詠嘆調、宣敘調,更賞心悅耳、順暢流麗,基本沒有明顯的別扭拗口。即便中國傳統戲曲唱腔也難保證百分百避免倒字歧義,恩約特是怎么盡量去做到的?
可以想象,作曲家曾下過的功夫、做過的功課。所有歌詞中文要譯成德文,他不僅要一字一句懂得中文的意思,還要一字一句熟悉中文發音的聲調韻律,依照拼音聲調與語義表情寫出相應相宜的歌劇旋律。他為馬可·波羅、傳云和文天祥、忽必烈等所有角色,譜寫出了美妙動聽的獨唱、重唱;為歌隊、樂隊譜寫出感人肺腑的合唱、音樂。琵琶、二胡、竹笛在管弦樂隊中穿游出入點染色彩,有序適度地發揮著描摹環境、表情達意的功能,渾然天成交融貫通。音樂,歌劇,無論莫扎特、恩約特,還是德語、漢語,表達人類共同情感,藝術都能融通彌合彼此之間的文化差異。

早在1983年,湯沐海即應卡拉揚青眼之邀,從與“世界交響樂旗艦”柏林愛樂樂團合作,開始其國際指揮藝術生涯。這位曾榮登意大利斯卡拉歌劇院舞臺執棒經典之作、而后榮膺奧斯卡歌劇指揮金獎的中國指揮家,在《馬可·波羅》的現場演出中,從容而自信地提煉調制潤色出中國風韻味道,最大限度還原其新鮮生動的神采形貌,帶給觀眾豐富生動的藝術享受。大型戰爭的畫面感、激烈交鋒的緊張度,還有,愛情的抒發、英雄的壯懷,音樂大開大闔起伏跌宕,平添魅力光彩照人。
《馬可·波羅》全劇用中文演唱,男女頭牌與主要配角則來自不同的國家。全新的作品,繁難的音樂,陌生的文辭,第一個障礙:語言。中文被稱作世界上最難的語言,何況還要高度藝術化、非常角色化地演唱。在歌劇舞臺上,中文,無疑是他們從未用過的一種語言。稍不留意就可能深陷雷區前功盡棄。
兩位英國男中音歌唱家分別一人飾兩角,馬可·波羅的父親/監獄長、叔父/盧斯提加洛。他們的唱段,篇幅不大分量不重,解決語言困難相對容易。曾在海外享有盛譽的田浩江、梁寧,在歐美舞臺嶄露頭角的青年男中音歌唱家王云鵬,旅德男高音歌唱家熊柯嘉,中央音樂學院聲歌系郭淑珍教授的高足、男中音歌唱家馮國棟等,用母語演唱的優勢,有助于他們進入角色的世界。舞臺上,忽必烈不可一世的王者風范,柳娘忠烈之后的俠肝義膽,文天祥抗敵名將的風骨氣節,無不形神兼備唱做兼善。王云鵬的表現給人印象特別深刻,他的實力與魅力將有利于在藝術道路上更理想的發展。女二號柳娘戲份空間有限,三幕三場文天祥就義,柳娘上來似無戲可演,大牌女中音自由而充分的發揮幾無余地,豈不可惜、遺憾。
曾聽聞指揮家湯沐海提出要求,歐洲演員的中文演唱水平,應提高到和中國演員相差無幾的程度。男女主角簽約角色演出之后,已提前預習中文。在廣州大劇院集結后,又請專業語言老師一對一授課。馬可·波羅本是意大利人,如丹麥男高音彼得·洛達爾唱中文不夠地道帶出“怪味”,似也在情理之中;而比利時女高音艾麗絲·卡盧瓦爾茲飾演的大宋閨門旦,如果她的語言不過關,塑造“傳云”這個人物勢必減分大打折扣。
第一次演唱中文歌劇的艾麗絲,雖有一張高鼻凹眼的西人面孔,但容顏嬌美、體態苗條、身姿靈活,一把長劍在手中玩得溜轉。原來女高音除開歌劇,還擅長現代多元跨界舞臺作品,果然歌喉亮麗功力超群身手不凡。所有唱段演繹相當到位,角色性格鮮明,心理動態把控準確。最后為大愛大義揮劍自刎,竟如京劇中的虞姬令人為之動容。若是演唱中文劇辭再精準熟稔一些,傳云將更加完美。

相比之下,丹麥皇家歌劇院優秀的抒情男高音歌唱家彼得·達洛爾就特別出色。他不僅是中文唱詞吐字行腔最清晰、最準確的外國演員,同時塑造的馬可·波羅也是歌聲最漂亮最婉轉的一個。很久沒聽到如此美妙悅耳的男高音了!黃金小號般的優異質感色澤光彩,清純明亮華麗無瑕,偶爾閉眼聆聽,有些唱段甚至聽不出是個洋人。深情的歌唱、歌唱的深情,美妙如詩動人心弦。
中國歌劇舞臺可喜可嘉又出現一個新的藝術形象,《馬可·波羅》將會深入人心大放異彩。廣州大劇院第一部自主制作的原創歌劇,提供了一條“國際化”的新思路與新格局。藝術成果起點很高超乎想象,愿能走得更高、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