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兆忠
舒慶春1924年秋赴英國應聘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華語講師時,并沒想到日后會成為一名作家,那時他已經二十七歲(虛歲),連一個文學青年都算不上。一年之后,一部令人捧腹的《老張的哲學》使他蜚聲中國文壇,以此為契機,他的人生軌跡發生了重要變化,舒慶春變成了老舍(按:《老張的哲學》于1926年7月至12月初載于《小說月報》第17卷第7至12號,初署名舒慶春,自第8號起改署名老舍);之后,他又發表了《趙子曰》《二馬》,到1929年秋回國時,已是三部暢銷長篇小說的作者,未來的文學事業由此奠定。
老舍成為一名小說家絕不是偶然的,那是異域的生存環境與作家本人的稟賦通力合作的結果,它啟示人們:一種特殊的精神稟賦,在特殊的外部環境的刺激和催化下,發揮到極致,就能取得不俗的成就,化作某種精神品牌。關于那段經歷,老舍日后有這樣的自我剖白——
二十七歲出國。為學英文,所以念小說,可是還沒有想起來寫作。到異鄉的新鮮勁兒漸漸消失,半年后開始感覺寂寞,也就常常想家。從十四歲就不住在家里,此處所謂“想家”實在是想在國內所知道的一切,那些事既都是過去的,想起來便像一些圖畫,大概那色彩不甚濃厚的根本就想不起來。這些圖畫常在心中來往,每每在讀小說的時候使我忘了讀的是什么,而呆呆地憶及自己的過去。小說中是些圖畫,記憶中也是些圖畫,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圖畫用文字畫下來呢?我想拿筆了。
但是,在拿筆以前,我總得有些畫稿子呀。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世上有小說作法這類的書,怎么辦呢?對中國的小說我讀過唐人小說和《儒林外史》什么的,對外國小說我才念了不多,而且是東一本西一本,有的是名家的著作,有的是女招待嫁皇太子的夢話。后來居上,新讀過的自然有更大的勢力,我決定不取中國小說的形式,可是對外國小說我知道得并不多,想選擇也無從選擇起。好吧,隨便寫吧,管他像樣不像樣,反正我又不想發表。況且呢,我剛讀了Nicholas Nickleby(《尼考拉斯·尼柯爾貝》)和Pickwick Papers(《匹克威克外傳》)等雜亂無章的作品,更足以使我大膽放野;寫就好,管它什么。這就決定了那想起便使我害羞的《老張的哲學》的形式。(《我怎么寫〈老張的哲學〉》)
這段創作談讀來平淡無奇,卻包含幾個重要的事實:第一,老舍是在異域生活的“寂寞”中與文學創作結緣的,也就是說,假如不“寂寞”,老舍不一定寫作;第二,念外國小說,勾起老舍記憶中的“圖畫”,這“圖畫”成為他寫作的素材與原動力;第三,狄更斯的《尼考拉斯·尼柯爾貝》《匹克威克外傳》等一批“雜亂無章”的外國作品給老舍提供了寫作的模本,三種因素的互動,將老舍推上了文學創作之路。
關于老舍在英國的“寂寞”及其破解之道,其中包含著豐富的內涵,值得做進一步的梳理。老舍在英國的生活,可以用清苦二字概括,名義上是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華語講師,其實不過是一名廉價的“打工仔”:每周二十課時,每天工作時間從早上十點到下午七點;學生五花八門,從十幾歲的孩子到七十多歲的老叟,應有盡有;教學工作繁重而枯燥,所得到的回報,僅是二百五十英鎊的年薪。當時,一個普通的英國大學生每年至少要花三百鎊,而牛津、劍橋等名牌大學的學生則要花四五百鎊或五六百鎊。靠每月二十來鎊的收入,老舍既要維持自己的生活,又要供養遠在國內的老母,難免捉襟見肘。工作兩年之后,老舍給學校寫信要求增加工資,信中這樣寫道:“到學期末,我在本校已工作兩年,根據合同規定,我提請你考慮給我增加工資。對于工作,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管是否屬于合同規定的,只要是學生愿意學的課程,我都教了,現在二百五十鎊的年薪,不足以維持我在倫敦的生活和贍養我在中國的寡母。如能應允提高工資,本人將不勝感謝。”(李振杰:《老舍在倫敦》)由于老舍出色的工作表現,他的年薪由二百五十鎊提高到三百鎊,但區區五十鎊的加薪,不足以從根本上解救老舍經濟上的困窘。為了增加收入,老舍利用假期輔導個別學生中文,按學校規定收入歸自己。此外,他還有過兩次額外的收入,一次是到BBC電臺播音,得到了三鎊多的報酬;另一次是錄制靈格風唱片,得到了三十鎊的報酬。這些收入對于老舍雖然不無小補,終究是杯水車薪。
老舍倫敦時代的友人寧恩承這樣描繪他:“一套嗶嘰青色洋服長年不替,屁股上磨得發亮,兩袖頭發光,胳膊肘上更亮閃閃的,四季無論寒暑只此一套,并無夾帶。幸而英國天氣四季陰冷,冬天陰冷時加上一件毛衣,夏季陰冷時脫掉一件毛衣也就將就著過去了?!薄袄仙嵋远傥迨^,既要保持自己的靈魂和身體不分家,又要寄錢回北京奉養老母,自然要顧此失彼,顧彼失此?!保ā独仙嵩谟罚├仙岬奈笣儾?,就是住公寓時落下的,發作時到一家叫“上海樓”的中餐館吃一碗價錢僅值一先令的最便宜的湯面,疼痛就能減輕。然而,就連這么廉價的“特效藥”老舍也不敢隨便吃?;貒臅r候,老舍窮得連一張最便宜的三等艙的整船票都買不起,只好先到新加坡,在那里教書,掙到了錢再走。
然而對于老舍這樣的人,貧窮所帶來的心靈的創傷,遠遠超過身體的折磨。老舍曾不止一次向寧恩承訴說自己住公寓時,因“窮酸”而受下女奚落的故事:一個周末,住公寓的人都外出了,中午吃飯時只剩下老舍一個人,餐廳的下女臉色非常難看,顯然是在怨恨這一位客人妨礙了她的自由。吃完飯,老舍知趣地告訴她:晚飯不吃了,他也要外出,不料下女竟冷冷地回答說:“Marvelous!”(太好了)氣得老舍說不出話來。
有件事情最能說明問題:老舍在英國住了整整五年,在東方學院教華語時接觸過無數英國人,然而除了一個漢學家艾支頓,沒有第二個英國朋友。老舍并非性格孤僻者,而是一個喜交朋友的人,否則他也成不了一位小說家。究其原因,除了“囊中羞澀”,別無更好的解釋。在資本主義大都市倫敦,貧窮意味著徹底的孤獨和寂寞。老舍的旅英生涯,基本上是在宿舍公寓、東方學院的課堂圖書館度過的,社交、娛樂、休閑消費之類與他幾乎不沾邊。正如老舍自述:“從一九二四年秋天,到一九二九年的夏天,我一直在倫敦住了五年。除了暑假寒假和春假中,我有時候離開倫敦幾天,到鄉間或別的城市去游玩,其余的時間都消磨在這個大城里。我的工作不許我到別處去,就是在假期里,我還有時候得到學校去。我的錢也不許我隨意地去到各處跑,英國的旅館與火車票價都不很便宜?!保ā稏|方學院》)這與前后于他留英的徐志摩、朱自清形成鮮明的對比。徐志摩、朱自清在英國的時間都沒有老舍長,卻能一定程度上融入英國社會,至少在情感心理上與英國社會沒有太大的隔閡。尤其是徐志摩,他在“康橋”如魚得水的感覺,那種世外桃源的光景,實在令人神往;朱自清的留英日記,更是記錄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社交生活,1931年12月23日的日記這樣寫著:“到今天為止我已看了二十七次演出?!边@時作者到英國僅三個月多,也就是說,每隔三四天,他就要去劇院看戲或者聽音樂。筆者根據朱自清的日記統計,從1931年11月4日至1932年1月31日不到三個月時間里,朱自清聽音樂會,觀看戲劇、電影共二十八次。朱自清一個月的零花錢,有時高達二十多英鎊,相當于老舍一個月的收入。故此,朱自清在日記里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做揮霍者”(《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1期)。
如果說囊中羞澀將老舍的異域業余生活限制在讀書、爬格子上,英語能力的低下,則將他隔在了英國社會之外。老舍二十二歲時才開始學英語,已過了學外語的最佳年齡。起初是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辦的一所英語夜校業余學習,后來利用業余時間到燕京大學旁聽過一段英文,學習條件可想而知。老舍的英語一到英國就露了餡,用他自我解嘲的話說,就是“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可也把他們說得直眨眼”。那口古怪的“貞頭曼”英語一定把大英帝國的海關官員駭得不輕,結果吃了一個“只準停留一個月”的簽證圖章,差點耽誤大事。后來老舍授課之余大量閱讀英國文藝作品,英語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但仍然屬于啞巴英語。受制于東方學院華語講師的飯碗,老舍身在英國,卻沒有多少機會講英語,一天到晚重復那些簡單的北京官話,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進入了一個文化的“國中之國”,打交道的除了東方學院教漢學的同事、學漢語的學生,研究中國學問的漢學家,就是自家同胞。假如給老舍旅英五年盤盤店,就可發現他做的事情大體上未超越“中國”這個范圍:三部長篇小說中《老張的哲學》《趙子曰》,寫的全是國內的事情,《二馬》有所不同,場景在倫敦,故事是北京的二馬父子與英國房東母女匪夷所思的跨國戀愛,目的卻是“比較中國人與英國人的不同”,立意還是在中國;幫助漢學家艾支頓翻譯古代白話小說《金瓶梅》,為此與艾支頓一起住了三年;在東方學院做“唐代的愛情小說”的講演,與學院的同事共同編寫一套漢語教材《言語聲片》,負責中文部分的編輯工作;除此之外,就是在東方學院日復一日的漢語教學了。由此可見,東方學院華語講師的工作拴住了老舍,使他沒有機會接觸英國社會。
在《英國人》里,老舍這樣抨擊英國人:“據我看,一個人即便承認英國人有許多好處,大概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樂意和他們交朋友”;“至于一個平常人,盡管在倫敦或其他的地方住上十年半載,也未必能交上一個朋友。”據老舍的觀察,“一個英國人想不到一個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國的規矩,而是一見生人說話行動有不對的地方,馬上認為這是野蠻,不屑于再招呼他。英國的規矩又偏偏是那么多!他不能想象到別人可以沒有這些規矩,而有另一套;不,英國的是一切;設若別處沒有那么多的霧,那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氣!”并且,“除了規矩而外,英國人還有好多不許說的事:家中的事,個人的職業與收入,通通不許說,除非彼此是極親近的人。一個住在英國的客人,第一要學會那套規矩,第二要別亂打聽事兒,第三別談政治,那么,大家只好談天氣了,而天氣又是那么不得人心。自然,英國人很有的說,假若他愿意,他可以談論賽馬、足球、養狗、高爾夫球等等;可是咱又許不大曉得這些事兒。結果呢,只好對愣著。對了,還有宗教呢,這也最好不談。每個英國人有他自己開闊的天堂之路,趁早兒不用惹麻煩。連書籍最好也不談,一般 地說,英國人的讀書能力與興趣遠不及法國人。能念幾本書的差不多就得屬于中等階級,自然我們所愿與談論書籍的至少是這路人。這路人比誰的成見都大,那么與他們閑話書籍也是自找無趣的事。多數的中等人拿讀書——自然是指小說了——當作一種自己生活理想的佐證。一個普通的少女,長得有個模樣,嫁了個駛汽車的;在結婚之夕才證實了,他原來是個貴族,而且承襲了樓上有鬼的舊宮,專是壁上的掛圖就值多少百萬!讀慣這種書的,當然很難想到別的事兒,與他們談論書籍和搗亂大概沒有甚么分別。中上的人自然有些見識了,可是很難遇到啊。況且這些有見識的英國人,根本在英國就不大被人看得起,他們連拜倫、雪萊和王爾德還都逐出國外去,我們想跟這樣的人交朋友——即使有機會——無疑地也會被看成怪物的”。這些話都說得很到位,統統擊中了英國人的要害,然而明眼人也可以從中讀出一種苦澀的味道。老舍看英國的眼光中顯然多了一點東西,也少了一點什么。貧家子弟的身份和寂寞的異域生存處境,決定了老舍感知英國的方式,不可能像那批得風氣之先的留歐精英那樣舒適自在,而處處帶著局外人的挑剔。丁文江筆下人情淳厚的司堡爾丁小鎮,徐志摩筆下的與英國文化名流的交往,費孝通筆下的智趣橫生的英國學術沙龍,在老舍的筆下是看不到的。
值得一提的是,老舍與英國的隔膜,更有深層的心理原因。眾所周知,老舍的父親舒永壽死于洋鬼子之手: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舒永壽作為滿洲八旗“正紅旗”的一員下級旗兵在保衛皇城的巷戰中犧牲,當時老舍尚在襁褓中。洋鬼子的罪惡通過母親的反復講述牢牢嵌進老舍的童年記憶,老舍后來說:“在我童年時期,我幾乎不需要聽什么吞吃孩子的惡魔等等故事。母親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兇暴的。況且,童話只是童話,母親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直接與我們一家人有關的事實?!保ā丁瓷袢岛笥洝罚┻@個殺父之仇對老舍一生影響至深,潛在地制約著他對西方文明的看法。有人或許可以舉出老舍加入基督教、接受教會的洗禮這件事作為反證,然而,形式上的入教并不等于精神上的皈依,這僅僅說明著老舍也是一個現實的人。在那個“全盤西化”思潮盛行的時代,有志青年想有所作為,出人頭地,除了出國留學別無他途,而對于老舍那樣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貧家子弟,則是除了教會,不存在第二條通向海外之路。1921年老舍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英語夜校學英語,結識了剛從英國回國的神學院畢業生寶廣林,加入了他組織的“率真會”和“青年服務部”,并經常參加聚會。這期間,老舍受到基督教博愛主義的感化,于1922年正式接受洗禮,成了一名基督教徒。以此為契機,老舍得以結識在燕京大學教書的英國傳教士伊文思教授,伊文思看好老舍一口純正地道的北京官話和教師的經歷,當然還有基督教徒的身份,推薦他當上了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華語講師,連赴英國的船票,都是由倫敦傳教會提供的。
然而老舍一到倫敦,就與基督教分道揚鑣。根據現有的材料,沒有發現老舍與英國教會有任何關系;而據寧恩承回憶,老舍在倫敦期間,與留學生中的基督教組織也沒有任何關系。可以輔證這一點的是,老舍在小說《二馬》中對英國教會的抨擊不遺余力,甚至達到妖魔化的程度,比如他這樣描寫伊牧士:“伊牧士是個在中國傳過二十多年教的老牧士。對于中國事兒,上自伏羲畫卦,下至袁世凱做皇上(他最喜歡聽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國話說不好,簡直他可以算一本帶腿的‘中國百科全書’。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地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發的東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伊牧士這個人物形象令人想起伊文思,他們的身份經歷都相似;而在現實生活中,老舍對伊文思這位改變了自己命運的“恩人”同樣沒有表示過好感,伊文思顯然是伊牧士的原型。
同那時代多數中國知識精英一樣,老舍也不信上帝,這并不重要。比起簡單的信或者不信,同情的理解,理解的批判,才是最重要的。比如胡適也不信基督教,但并不排斥,而是抱著求知的態度認真研究;他結交了許多教會的朋友,收藏了大量的中國方言版《圣經》,正是通過對基督教的深入研究,胡適認識了美國文化的深層。相形之下,老舍對基督教的態度不能不顯得過于簡單,由于缺乏同情這個基礎,理解不免褊狹,批判也就絕對化??v觀老舍筆下的洋教士、教民,都是令人鄙視的漫畫像,沒有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這表明情感上的厭惡左右了理性的判斷,妨礙了老舍進入基督教的世界,也在相當程度上妨礙了他進入英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