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傳梅[上海師范大學, 上海 200234]
《詩》作為一部樂歌總集,其產生、編輯、流傳與我國古老的禮樂傳統有著密切的關系,一部《詩經》,可以看作是我國上古禮樂文明的集中體現。《禮記·樂記》中明確說道:“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在我國源遠流長的禮樂文化的發展過程中,其社會改良和人性教化的作用被逐漸抬升,娛樂功能轉而為次。春秋末年禮崩樂壞,孔子出于恢復“王道”的初衷,想要保存古代文化以及繼承和發展上古以來的優秀禮樂教化傳統,從而形成了“詩教”思想。所復之禮和所正之樂一般認為是周朝的禮樂,而體現周朝禮樂風貌最原始而可靠的材料就是《詩》。《孔子家語·問玉》與《禮記·經解》都記載了孔子的一段論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詩》之失,愚。……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在此,“詩教”這一概念被明確提出;同時,孔子還提出了“詩教”的最佳效果,即“溫柔敦厚而不愚”,這作為一條重要的標準貫穿于孔子的詩教理論中。那么關于“溫柔敦厚”,其表層和深層次的意義是什么?其對后世又有何影響?
何為溫柔敦厚?根據儒家文獻,“溫柔敦厚”大體上應有這些品格:1.理性與感性的關系上,以理節情,情理相偕。這一點,《毛詩序》云:“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2.在情感的強度上,要適當地控制。這一點孔子認為《關睢》做得最好:“《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3.在批評上,要注意分寸,要講究方式,要含蓄。《毛詩序》認為:“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
孔穎達釋溫柔敦厚為“《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此中的“諫”就指的是臣子在不違背“禮”的情況下向君主進諫;“諷”則強調表達方式上的委婉。以詩諷諫君主而力求“溫柔敦厚”,這是一種不激烈、中和的方式,顯示出君臣關系中的“敬”與“節”這一對關系。《毛詩序》中講“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上以風化下”“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等,這些都強調了詩歌的教化美刺作用,也強調了禮義對情的節制作用。由此看來,儒家詩教中的“溫柔敦厚”要求情感思想表達的節制、婉轉、不偏激。
教育和人格的社會養成息息相關,它使人類的動物本性能得以理智化和情感化。“溫柔敦厚”就是指一種美化了的人格特質,誦讀《詩經》之后學習者無論是在心靈還是性情上都受到感化,這是孔子對于理想人格的一種設想:溫良淑順之性情,開闊仁慈之眼見,樸實包容之人格。孔子這樣的觀點在具體作品的鑒賞中也能體現出來。他論《關雎》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從中和之美的角度來分析的,體現了情的理智性,否則《關雎》一文所存在的哀愁是不難發現的,那是一種追逐“窈宛淑女”而不得的感傷,顯然是孔子從教育的角度對《關雎》培養人樂觀豁達品質方面的解讀。
從《禮記·經解》所論看,“溫柔敦厚”并非孔子理想人格之全部,還需要“疏通知遠”“廣博易良”“潔靜精微”“恭儉莊敬”等氣質,其中既有性情之內在美,也有理智的外化美。翁方綱在《漁洋詩髓論》中說:“詩者忠孝而已矣,溫柔敦厚而已矣,性情之事也。”以人之心性為本的教育,不屬于“政教”的強制規范,自然其教育風格在于以理服人、以情感人的美育形式。孔子倡導、實踐“詩教”,并非僅僅是實現個人道德品格的提高,他看重的是社會整體素養的提升,群體性的塑造才是“詩教”的最終目的之所在。所以“溫柔敦厚”應該是孔子“詩教”的最終目標,是一種理想的道德人格。在孔子看來,“溫柔敦厚”既需要《詩》教活動的詩、禮、樂的審美意識的滲透和感化,日常生活中的細節也應該依禮而行,這樣才能收到更好的人格培養效果,實現審美型人格的塑造,如其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論語·里仁》)由此看來,儒家詩教中的“溫柔敦厚”也是要求對人格的塑造要寬厚、實誠、不愚。
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從多方面論述了詩歌的“溫柔敦厚”審美意識,其在《宗經》篇中說道:“《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摘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劉勰從文學理論的角度將“溫柔敦厚”看作是詩人“心志”的基本風格與文學的審美要求。蘇軾在《上富丞相書》中云:“剛健而不為強,敦厚而不為弱,此明公之所得之于天。”這里的“敦厚”之義應有內斂寬容的意思,屬于人之性情范疇。王夫之認為:“‘為人’,謂學者言行趣尚之別也。‘溫柔’,情之和也;‘敦厚’,情之固也。……則人皆興起于至善而風俗完美……”(《禮記·章句》卷二十六)該解釋從人格美的角度分析溫柔敦厚之意。西周的《大雅·抑》中就已經有了 “溫”與“柔”并見,是言“恭人”性格的溫和。“溫”與“柔”在《詩經》中多次出現,其中如“柔”,據葉舒憲先生統計就有17處,散見于風雅頌之中,《風》中有2處。均使用柔軟之本意。①“敦”“厚”也均散見《詩經》,如《邶風·北門》中“王事敦我”,《毛詩傳序》注其曰“敦,厚也”,在諸多訓詁著作中均有以“厚”解“敦”之意,結合“溫柔敦厚”連言之語境,也反映出《詩》教審美原則在于強調讀《詩》應使人之性情溫厚和順,而不過度陷于其中導致愚鈍。
李澤厚在談到中國傳統之所以是“樂感文化”的原因時曾說:“除了它以生活、人生(亦即一個世界)為根基,以‘實用理性’為途徑,以肯定、追求生的價值和意義為目標之外,它所講求的‘樂’又仍然具有形而上的歸依品格。此‘樂’是一種宗教性的情感。”②《毛詩序》是用“發乎情,止乎禮義”來解釋“溫柔敦厚”的,其實是在解釋孔子用“禮”作為判斷性情之美的思想。“發乎情”就是《中庸》中所言的“喜怒哀樂”,“止乎禮義”是“發而皆中節”的審美基礎。“好色”與“怨誹”是“發乎情”的表現,“不淫”與“不亂”則是“止乎禮義”的標準,“淫”與“傷”是不以逾越禮儀規范為根據的。③站在現代立場上來看,溫柔敦厚蘊含著一種包容與從容,它是人生態度、生存方式、身心健康以及人如何與自己、與他人、與社會和諧相處的原則,“發乎情,止乎禮義”在今天看來并沒有過時。
首先,它為糾正現代人心理失衡、人格偏差提供了參照。溫柔敦厚內修仁、外約禮的要求及可執行的自我調整、可控制的變通性,既是古代理想人格的標準,也是現代理性人格的標準。其次,它為糾正人格和道德的偏差指明了方向。秉持著溫柔敦厚這一標準,能讓現代人在繽紛喧囂的環境中默默滋養個性,在豐富駁雜的物質和思想、觀點中自由選擇、取舍。所以儒家詩教中的“溫柔敦厚”放到今天也是極具影響力和實用性的。
① 葉舒憲:《詩經的文化闡釋》,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頁。
② 李澤厚:《世紀新夢》,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
③ 賀衛東:《先秦儒家〈詩〉教美育思想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3年博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