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鄉土小說中的“外來者”
——以周大新的《湖光山色》為例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改革開放以來，城鄉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隨著城市文明不斷向鄉村滲透，鄉村無論是在物質生活層面還是在人的精神生活層面，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許多作家都開始關注鄉村正在發生的變革，《湖光山色》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小說講述了歷史悠久、風景優美、民風淳樸的楚王莊在現代化潮流沖擊下的變遷史?！巴鈦碚摺笔切≌f重點描寫的對象，當他們帶著城市生活的經驗和現代化的理念來到鄉村后，他們在給鄉村帶來現代文明的同時，也破壞了鄉村固有的生活秩序，使得鄉村處于動蕩不安之中。小說以小人物的生活經歷為切入口，用平實樸素、清麗婉約的語言，為讀者描繪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鄉村變革的生動畫卷。

一、《湖光山色》中的三類“外來者”

“五四”時期涌現的鄉土小說中開始出現“外來者”的形象，他們多以啟蒙者知識分子的身份出現，這些“外來者”常常是“離鄉—返鄉—再離鄉”的知識分子。從總體上看，“在以魯迅為代表的鄉土作家筆下， 城市和鄉村是兩個彼此獨立的世界”，因此這些“外來者”短暫的返鄉之旅給死水微瀾的鄉村帶來的風波很快隨著知識分子的離開而歸于平靜，城鄉之間的分離狀態并沒有因為“外來者”的到來而改變，城市和鄉村依然是兩個彼此隔絕的世界。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城鄉之間的交流與互動日益頻繁，當代鄉土小說中的“外來者”對鄉村的影響不再是曇花一現，而是從根本上改變了鄉村的面貌。這些“外來者”將自身城市生活的經驗和現代化的理念引入鄉村，在促進鄉村社會變革的同時，也改變了鄉村原有的生態環境和社會倫理規范，這一切在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中得到全方位的呈現。

《湖光山色》中的“外來者”大致可以分為三類：打工返鄉者、旅客和投資者。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對打工返鄉者的描寫。《湖光山色》中的主人公暖暖就是這樣的一個“外來者”，她本來在城市打工，但是由于母親病重，為了照顧母親不得不回到家鄉。當暖暖回到楚王村后，鄉村的貧窮落后讓她對故鄉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望著離開兩年的村莊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間覺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風的村子，變小變舊了；記憶里很高很漂亮的屋子，變低變破了；印象里很寬很平的村路，變窄變難看了?！辈粌H如此，暖暖開始對鄉村人傳統的生活習慣產生了不滿。當暖暖看到奶奶在屋子里赤身裸體的時候，她感到十分別扭，勸說奶奶穿上衣服。與此同時，回到鄉村后的暖暖不愿重復父輩的生活道路，她厭倦種地、捕魚的生活，她想要逃離鄉村。于是，她開始無數次地回想在城市里和小姐妹們一起打工的日子，但她又不得不留在家鄉，這就迫使她尋求改變。作為“返鄉者”，暖暖與現代鄉土小說中的返鄉知識分子不同，她是因為因厭倦鄉村而走向城市，回到家鄉不是為了尋夢而是為生活所迫。雖然返鄉之后的她對鄉村的貧窮落后感到不適和失望，但她并沒有逃離鄉村，而是嘗試開始用自己的力量改變鄉村。她在主動承擔起改造鄉村的重任的同時，也開始了尋找自我和認識自我的過程。

“旅客”是小說中的另一種“外來者”。與返鄉者不同，“旅客”是帶著對鄉村的好奇而來到這里的城市人，他們在鄉村只是短暫停留。雖然時間短暫，但他們的造訪同樣為鄉村帶來了外面世界的信息。城市人來到楚王莊，主要是因為楚王莊保留著極富有研究價值的文化遺產——楚長城。在“旅客”們來到之前，楚長城在當地村民的眼里不過是一些殘破的石墻，但在城里的學者們眼里卻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楚王莊的第一個旅客是譚老伯，他是第一個告訴楚暖暖石墻有價值的人。隨后譚老伯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吸引來了來自天津大學的學生，他們提醒暖暖和開田楚長城將來會成為熱門景點，直到慕名而來的四個研究生到來，楚長城才真正引起暖暖的重視。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游客，她開起了旅店和旅游公司。為了滿足城里人對鄉村生活的好奇心，暖暖帶領游客們體驗鄉村生活，以此延長他們的停留時間。這些游客們來到楚王莊，一方面是為了探尋古長城的秘密，另一方面是想要體驗新奇而陌生的鄉村生活。這些旅客雖然只在楚王莊短暫停留，但因為人數眾多，他們對村莊的影響不容小覷。一方面，這些游客給鄉村帶來了現代城市文明的信息，讓村民們有機會足不出村就能了解外部世界；另一方面，他們的到來也增加了城市人和村民之間的交流和理解。

第三類“外來者”是投資商。不同于返鄉者，他們本就是城市人，因而沒有返鄉一說。與來自城市的“旅客”不同，他們并不將鄉村視作一個滿足好奇心的地方，而是將自己的事業和生活都放在這里，他們是鄉村變革的真正推動者。如果說楚王莊的“過客們”發現的是楚王莊的歷史文化價值，那么這些投資商則是將楚長城的歷史文化價值轉化為現實經濟價值的人，薛傳薪就是這樣一個“外來者”。他是一個十分精明的商人，他看中了楚王莊這塊風水寶地，希望可以好好開發利用，他初次和主人公暖暖談話的時候就提到了楚王莊的開發價值。城市人對鄉村的向往，讓他看到了里面所蘊藏的商機。他自詡為楚王莊的“拯救者”，認為自己能夠讓楚王莊人發家致富，讓沒落的村莊“活”過來。為了開發楚王莊，他將城市現代化的設備和經營理念都帶到了這里，他不僅在村里建起了現代化的高檔度假村，而且讓楚王莊的年輕人去省城接受培訓，成為專業的服務人員。薛傳薪的到來極大地改變了楚王莊的面貌，但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商人，他對楚王莊進行大規模的商業開發是為了賺錢，至于楚王莊最終會變成什么樣子，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盡管他為楚王莊帶來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但村莊原有古樸秀麗的風景也被破壞殆盡，鄉村文明在城市文明的入侵面前開始全面潰敗。

二、鄉村的沉淪與人性的異化

《湖光山色》描寫的楚王村原本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村莊，生活在這里的村民世世代代延續著祖輩的生活方式，或是捕魚或是種地，村民生活簡單沒有過多的奢求，但隨著“外來者”的陸續到來，原本寧靜的鄉村開始變得浮躁不安，鄉村無論是外在環境還是在內在的精神風貌上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首先是鄉村外在環境的改變。返鄉人暖暖選擇了新的謀生方式，她不愿再像其他村民一樣從事農業生產，而是做起了小生意，她通過招待城里來的學者教授，收取食宿費和向導費謀生，后來生意越做越大，還成立了南水美景旅游公司。在暖暖的示范下，楚王莊的村民們紛紛放棄了傳統的農業生產，效仿暖暖做起了小生意，村民們的經濟收入明顯增加。楚王莊的這些旅客們不僅成為村民發家致富的帶頭人，同時成為村民了解外部世界的中介。“投資者”薛傳薪讓楚王莊的村民過上了城市人的生活，然而大規模的商業開發也破壞了楚王莊原本古樸自然的自然環境。為了開發度假村，大量村民的房屋被暴力拆除，耕地被強占而得不到應有的補償，旅游公司出于短期的利益大興土木，昔日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土地逐漸荒蕪，楚王莊在短時間內變得面貌全非。

其次，是村民內在精神方面的改變。暖暖不僅帶領村民找到了新的謀生方式，而且在村民中傳播現代民主法制的觀念。在楚王莊，村主任詹石磴一手遮天，全村人除了楚暖暖都認為他這個村主任能干一輩子。但楚暖暖讓自己的丈夫曠開田與他競選村主任，最終將詹石磴拉下馬。此事讓村民們開始意識到選舉的力量，從此民主法制等現代文明理念開始被村民們認同。楚王莊的優美的自然風光和歷史悠久的楚長城讓來此的游客們流連忘返，游客們的大量涌入打開了村民通向外部世界的通道，村民開始重新認識自己所生活的村莊的價值，村民們開始意識到楚王莊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村莊，而是一個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的古老村莊。但在金錢的誘惑面前，不少女孩子因家庭貧困難以抵抗金錢的誘惑從事性服務行業，村民在金錢的誘惑面前逐漸喪失自我。

三、鄉土中國現代化的憂思與展望

知識分子對城市文明總是懷有一種矛盾的心態。作為一名由鄉入城的作家，周大新始終關注著中國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變化，以及農民在這種轉型期下的命運沉浮。他在肯定城市文明對鄉土社會積極作用的同時，也表現出了對受到現代化沖擊下的傳統鄉村文化的憂思。

周大新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自己為什么關注鄉村變革的問題，他說：“我知道，在看上去閉塞落后的鄉村，還保存著我們民族最寶貴的一些東西，我害怕這些東西在變革中流逝，所以我和我的人物一樣，內心總是左右為難，陷入掙扎的境地?！被谶@種想法，他一方面期望有更多的“外來者”來到鄉村，因為他們能夠帶給村民們更好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又擔心鄉村在變革中失去了自我。周大新在《湖光山色》中塑造了三種“外來者”的形象，他們或是“潛在的”，或是“明顯的”，或是“介入性的”，或是“非介入性的”，但他們的到來都無疑都增強了城鄉之間的交流，但“外來者”與農民之間的沖突也開始出現，小說以此來映射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之間的沖突。鄉村文明在城市文明的入侵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節節敗退，一個最顯著的變化是人與土地的親密關系開始瓦解?，F代化的城市生活對村子里的年輕人產生了巨大的誘惑，他們不愿重復父輩的生活道路，他們紛紛離開鄉村到城市去謀生，其結果是土地荒蕪，缺少年輕人的鄉村逐漸走向破敗。更為重要的是，在傳統的鄉村文明逐漸解體新的價值體系又尚未建立的情況下，鄉村出現了文化的空缺，農民在這種文化空缺下變得彷徨、不知所措。楚王莊成為旅游勝地后，村民們都過上了富裕的生活。大家的兜里有了“閑錢”卻沒有地方可以消費，因為村莊里并沒有完善的文化設施。于是村民大只能拿錢賭博嫖娼，做違法亂紀的事情，原本純樸和諧的村莊變得污穢不堪。周大新從“外來者”的角度對這一新出現的社會問題進行了揭露，充分體現了作家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

盡管作家對現代化浪潮下鄉土社會出現的種種問題憂思重重，但作者內心深處并沒有喪失對鄉村未來的希望，作者將鄉村未來的希望寄托在“返鄉者”身上，楚暖暖就是其中的代表。在周大新的筆下，楚暖暖是鄉村人美好品質的化身，她有勇氣，敢于反抗鄉村傳統婚姻倫理，追求自由戀愛；她心地善良，拯救處在墮落邊緣的女孩子，哪怕這是仇人的女兒；她堅忍不拔，即便命運給予她重重磨難，她卻依舊頑強生活。當鄉村被卷入改革浪潮，村民在金錢的誘惑下迷失自我的時候，她依舊美好如初，而且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拯救這個村子。楚暖暖象征的是鄉村人善良淳樸，吃苦耐勞的美好品質，即便鄉村發生多么大的變化，這些美好的品質也不可以失去。楚暖暖就是周大新留給楚王莊的最后的希望，“我寫這部書，我寫暖暖這個人物的目的，就是想讓人們看到我們所擁有的美好的東西，從而給以珍惜。暖暖這個人物，是自然美和人性美的載體。在當下的現實生活中，這樣完美的女性可能不存在，但她是應該存在的，我太希望她真的就生活在某一個村子里，她讓我覺得生活有希望?！痹谛≌f的結尾，周大新表達了自己對鄉村未來的期許，楚王莊在一番“折騰”之后，重新找到了正確的發展道路。

楚王莊只是鄉土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縮影，楚王莊在“外來者”的影響下經歷了啟蒙、興盛、變異、衰落、恢復的發展過程，實際上是鄉土中國現代化歷程的象征。在這個過程中，鄉村的生態環境和人和精神風貌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小說在肯定外來者積極作用的同時，也揭露了當代鄉村現代化過程中需要警醒的種種問題，進而表達了對鄉村未來的美好期許，這正是這篇小說的新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