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柏清
這件事兒說起來有點難于啟齒。我讀大學的時候,家里很貧困,生活費常常捉襟見肘。同宿舍的一個善良的當地女孩見此,便跟我商量用周日客串保姆照顧她的姑奶奶,管六餐,住一晚,薪酬也不錯。想想除了給同寢的親戚做保姆這一點兒有些尷尬,其他都適合,便答應了。
第一次去老太太家,還沒見到人,我就被震撼了,不是多么豪華,而是那種令人眼前一亮、清新爽目的整潔。一律白色的家具、地板,大青花瓷的瓶子里插著艷紅的玫瑰,淡黃色淺粉菊的壁紙,一塵不染,那種整潔令人感到距離和甚至不可靠近。
我正猶豫,同學喊了聲“姑奶奶”,一個老太太應聲而出。她坐著輪椅,杏色的針織罩衣,米白色的睡袍,滿頭銀發,帶著水晶眼鏡。很明顯地化了妝,胭脂腮紅,還有殷紅的唇色,和她滿頭銀絲配起來,很好看。我從心里贊嘆了一下。同學說:“姑奶奶,您都夠漂亮了,還扮得這么美,想迷死誰啊?”看樣子她們經常這樣開玩笑。老太太慢條斯理說:“不為迷死誰,我得先讓我自己著迷。”我一愣,覺得這老太太很與人不同。
第二天早晨我準備好了早餐,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到餐廳來,便去尋她,看見她正坐在臥室的梳妝鏡前,精心涂口紅。我說:“您的妝畫得真好看。”“除了妝外,我好不好看呢?”她扭過頭來,微笑地看我,甚至眼神里有幾分孩童的頑皮。說心里話,她已經八十有余,臉上皮膚下垂,臉龐輪廓也已不分明,眼角的魚尾紋堆積如云,使深陷的眼睛很幽深,不似年輕人那般清亮明朗。可是,不得不承認,張奶奶(我對這老太太的稱呼)身上確實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明媚,還有舉手投足間的優雅,令你感受到一種美。我于是老老實實點頭說,很美。她笑了。我也很奇怪,她從不像一般老人此刻會有的謙虛,“不行了”,“老了”之類的話,她不說。
家里吃飯只有我們兩個,可是無論是喝咖啡還是吃蛋糕,她都會盡力把手放穩,不把咖啡灑到外面,蛋糕也不會掉得哪里都是渣。由于腿部疾病,她幾乎足不出戶,可是即使如此,睡袍也是每日更換,妝畫得一絲不茍。
我初來乍到,對于她的口味還摸不清,做的東西她從不抱怨,只是在餐桌上教我,黑米蛋糕要怎樣烘焙,水晶豆沙放多少合適,那么久也沒看過她發怒,就像一脈溫泉靜靜地淌在每一個波瀾不驚的日子里。因此我相信了,有些人,優雅已成為生命的底色,并不是刻意為之,無須在人前故意如此。
大學四年,我照顧老太太三年,第四年她兒子接她去了國外。我覺得這三年我在老太太那兒得到的不光是薪酬,還見識了骨子里的優雅。精致對待自己,不抱怨,寬容,善良,熱愛學習。我也相信了,一個人的優雅其實和財富地位沒有絕對的關系。因為這之后,我也接觸過一些號稱貴婦、名媛的人,她們私底下頤指氣使的形態,跟在大眾面前是完全顛覆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