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春暉

李春雷　楊軍

裴春亮是一個苦孩兒！

14歲那年，他便獨自撐起了絕望的7口之家——上有身患絕癥的父母和癱瘓在床的哥哥，下有嫂子改嫁后撇下的3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更是一個傳奇！

在磚瓦窯當(dāng)過童工，開過理發(fā)店，做過推銷員……荊棘遍布的生意場上，他奮苦20余年，飲冰食蘗、歷盡磨難，終于苦盡甘來，累富千萬。

35歲那年，他當(dāng)選村委會主任。甫一上任，就帶領(lǐng)村民打深井、建水庫、引水灌溉；隨后，他更是傾盡自己的血汗錢，一次性投資3000多萬元，推平荒山，建設(shè)新村，讓全村人無償住上了新樓房；同時，他又獨自背負(fù)億萬巨債，為村里創(chuàng)辦集體企業(yè)……

曾經(jīng)干渴苦瘠的土地，變得風(fēng)撫水潤、滿目蔥蘢；房屋參差頹敗的小山村，出落成了花團(tuán)錦簇的時尚社區(qū)；村民們貧苦寡淡的日子，飄滿了甜蜜與芳香……

他，不單感動了小山村，也感動了太行山，感動了全中國。

2009年，39歲的他，被評為全國道德模范！

一

裴春亮家原本有一個安貧守道、令人羨慕的和美家庭：兄弟4人，上有3個哥哥。大哥和二哥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三哥眼看也到了成家的年齡。父母身體硬朗，雖然日子過得緊巴，但有兒孫繞膝，臉上就洇滿了知足與幸福，破舊但整潔的小院里，不時流淌著笑語和歡聲。

噩運，在1982年冬天降臨！

那一年，裴春亮只有12歲。

那天下了晚自習(xí)，他像往常一樣，端著父親用小藥瓶做成的煤油燈，照著搖搖晃晃的山路，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

離家近了，隱隱約約地聽到哭聲，像是母親。快走幾步，煤油燈就被風(fēng)吹滅了。

躲在家門口向里瞧瞧，看見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谷草上，臉上蓋著一張草紙。母親坐在旁邊，兩手啪啪地拍著腿，正哭得死去活來。

三哥死了！

為了掙錢養(yǎng)家，三哥早早輟學(xué)，下煤窯打工，不想竟觸電身亡，才18歲。

三哥沒了，爹和娘的魂兒也被抽走了，目光呆滯、神情索然。

他總是盼望天黑，睡下了，爹和娘的痛苦總會減輕一些。而且他堅信，在夢里能遇見三哥，因為他有這樣的經(jīng)驗。

可是，天總是不愿意痛痛快快地黑下來。下午放了學(xué)，他幫父親拾了一趟糞，替母親撿了兩筐柴，天還是不黑。

誰承想，一年后，這個冰涼慘淡的家庭，竟然再遭橫禍——二哥到山里拉白灰，車毀人亡。

不久，二嫂撇下不滿周歲的兒子，改嫁他鄉(xiāng)。

緊接著，大哥又患腦中風(fēng)癱瘓在床。大嫂不堪生活之苦，扔下丈夫和一雙年幼的女兒，離家出走。

母親積郁成疾，患上了食道癌，水米難進(jìn)；父親在接二連三的沉痛打擊之下，一病不起。

不到兩年時間，好端端的一個家，支離破碎。

此時的小春亮，僅僅14歲。

命運，便強行把生存和生活的萬斤重?fù)?dān)，壓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

裴寨村隸屬河南省輝縣市張村鄉(xiāng)，地處太行山南首東麓丘陵地帶，干旱缺水。村民外出，不鎖房門，卻把水窖鎖得牢牢靠靠。

戰(zhàn)天斗地的年代里，社員們拼死打了十幾眼深井，可惜無一出水。

村里的耕地全是“望天收”，瘦骨嶙峋，收成稀薄，既便有青壯勞力的家庭，也難果腹，更何況裴春亮還是一個孩子呢？

晨光昏影里，孱弱的小春亮佝僂著腰身，背著侄子，領(lǐng)著侄女，像個小大人似地哄孩子們說，一會到了地里，看誰挖得野菜多，誰就是好孩子。

鄉(xiāng)親們見了，都嘆息著說，這真是個苦孩兒。

春天里，他總要帶著孩子們到山里去撿風(fēng)落的小柿子，回來仔細(xì)地切成薄片，晾干，磨面，蒸窩頭。

柿子窩頭黑黑硬硬、粗粗澀澀，難以下咽，更難消化，拉不出屎來。孩子腹脹如鼓，痛得直哭，小春亮只好用手幫孩子們摳肛門。

鄉(xiāng)親們見小春亮實在可憐，雖然都不富裕，但還是盡力接濟(jì)他們一家。

村委會會計裴清波家孩子多，日子過得更是緊緊巴巴。他在村西的臥羊坡下種了一壟豆角和幾棵茄子，每逢摘了菜，總會打發(fā)孩子給春亮家送一點。有時干脆豆角茄子加水熬上一鍋，喊春亮叔侄來吃飯……

小春亮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就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成了昨天、熬成了以前。

捱到1986年秋天，父親的病越來越重。雖然小春亮借遍親友，求醫(yī)問藥，可父親還是帶著牽掛，含淚西歸。

父親停靈在家，沒錢安葬，一家老小，哭成一片。

實在沒法子，母親對裴春亮說：“孩兒啊，揭了炕上的席子，把你爹卷起來，軟埋了吧……”

父親一輩子含辛茹苦、苦水嘗遍，死了竟然連件送老衣都穿不起。裴春亮趴在地上，長跪不起，涕淚橫流。

就在一家老小一籌莫展時，村支書裴清澤來了，還有鐵爺、大紅、八賢王、大龍的母親等等。

幾十個人，有的端來半碗米、有的拿著一把面、有的帶來一點油和鹽。

裴清波家沒有糧食，便與妻子李家枝一人抱來了一個老南瓜……

沒有棺材，果真軟埋嗎？

這時候，裴清波眼前一亮，指著村委會院里那兩棵半大的梧桐樹說：“那就委屈委屈它們吧。”于是，大家拿起鐵锨，刨掉梧桐樹，連夜做成棺材。

……

二

裴寨村西面幾公里的太行山里，大小煤礦眾多。裴春亮打算下煤窯打工掙錢，可母親堅決不同意，甚至以死相脅。

他只好找到附近的一家磚瓦窯，蒙騙老板說自己雖然長得瘦小，但早已成年。說著，他把破衣袖一擼，當(dāng)場搬磚證明自己渾身力氣。

雖然他才16歲，別的青壯勞力每月掙30元，而他卻憑著自己勤勞苦干，每月掙40元。

然而，畢竟家里有兩個重癥病人，再加上3個孩子，開銷太大。即便他長期夜以繼日地出苦力，可掙得錢仍然入不敷出。后來，他到安陽學(xué)修電機，回來后開修理門市，但生意慘淡。

裴寨村北頭有一家理發(fā)店，店主是山西晉城人，手藝精熟，人送外號“十二能”。

由于當(dāng)?shù)厝藲v來把理發(fā)、修腳等行當(dāng)看作下九流，但凡日子過得去，誰也不愿從事，因此“十二能”做得便是獨家買賣，雖然發(fā)不了大財，但收入也像小河流水，源源不斷。

為了一家老小活命，裴春亮打定主意要跟“十二能”學(xué)理發(fā)。與母親商量，她卻不同意。

母親很開明，她不想兒子因為學(xué)理發(fā)被人瞧不起。一不偷，二不搶，憑自己的力氣吃飯，不丟人。可是，畢竟村子太小，一家理發(fā)店尚能維持，如果再開一家，必然相互影響。“十二能”是外鄉(xiāng)人，不能讓人家為難。

裴春亮說到時候去村南的三岔路口開店，專做過往行人的生意，不會影響“十二能”的買賣。

母親不置可否，算是默認(rèn)了。

那天，他到自家的柿子樹上，摘了滿滿一籃柿子，來找“十二能”。

他剛說出自己的來意，“十二能”就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不行不行，你一個年輕小伙子，可不敢學(xué)這下賤手藝。再說，我整天饑一頓飽一頓的，哪敢收徒弟呀？”

顯然，他也怕一個村養(yǎng)不活兩家店。

無論裴春亮如何解釋、懇求，他只是搖頭，而且讓把柿子提走。

裴春亮賴著不走，幫顧客洗頭，掃地上的碎頭發(fā)，滿眼里是活。“十二能”只顧剃頭、磨刀，并不理他。

看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裴春亮挑起扁擔(dān)去打水。

村中唯一的水源，是那口與小村同齡的老井。井水時斷時續(xù)，因為打水引發(fā)的爭執(zhí)甚至毆斗，時有發(fā)生。

理發(fā)店距老井很遠(yuǎn)，山路崎嶇，瘦削單薄的裴春亮挑著幾十斤重的擔(dān)子，踉踉蹌蹌，濺得渾身泥水。

此后，他每天給“十二能”打水。白天打水的人多，他便五更天起床，等“十二能”開門營業(yè)的時候，兩個大水缸就打滿了，整整8擔(dān)水。

最初幾天，“十二能”不為所動。他本以為，裴春亮還只是一個孩子，吃夠了苦頭，必然放棄。

可是，他偏不。

他的肩膀很快便被扁擔(dān)磨得又紅又腫，像一枚熟透的柿子，一碰就火辣辣地痛。不敢用扁擔(dān)挑，就改用雙手提。磕磕絆絆，齜牙裂嘴，依然堅持。

一連十幾天，每天8擔(dān)水，“十二能”的一顆心，就被泡軟了。

裴春亮學(xué)會了理發(fā)，沒錢買理發(fā)工具，便到北溝村的姑姑家借錢。

災(zāi)禍連連的裴春亮一家，像填不滿的黑洞，累及親戚朋友，特別是姑姑家，更是早已一貧如洗。為此，姑夫常常與姑姑生氣吵架。

姑姑不愿讓春亮開理發(fā)店，嫌有辱門庭。可是，一家老小總得活呀。

一陣長吁短嘆，姑姑狠狠心說，家里還有幾十斤核桃、幾百斤谷子，趁你姑夫沒在家，趕緊拉出去賣了吧。

……

裴春亮的理發(fā)店開張第一天，做了6筆生意，掙到了3元錢。

從此，他白天理發(fā)，夜里修電機，跨行隔業(yè)的兩項生意，在他手里兼容并蓄、相得益彰，像兩只船漿，蕩著他事業(yè)的小舟，飄飄搖搖地啟航了。

店里南來北往的顧客很多，空氣中就飄滿了各種各樣的信息。

裴春亮像一只聞香識甜的蜜蜂，把有用的信息仔細(xì)地采集起來，悄悄地醞釀甜蜜。

漸漸地，他心中絲絲縷縷的夢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堅定，那就是大理石推銷和餐飲。

輝縣西部的太行山里盛產(chǎn)大理石，雖然物美價廉，但因為缺乏相應(yīng)的宣傳與推銷，卻像一位美麗質(zhì)樸的村姑，生在深山人未識。而城市里呢，隨著經(jīng)濟(jì)社會的快速發(fā)展，人們的生活水平和審美格調(diào)水漲船高，家庭和公共場所裝潢裝修，對大理石需求量大增。

到城里推銷大理石，肯定能賺錢。可裴春亮一看到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只好悄悄地把心中的火熄滅了。

他根據(jù)自己當(dāng)前的條件反復(fù)權(quán)衡，認(rèn)為開一家快餐店最為現(xiàn)實。

在當(dāng)?shù)兀钍軞g迎的快餐，當(dāng)數(shù)河南燴面。

請不起廚師，自己進(jìn)城去學(xué)。

在縣城一家生意紅火的燴面館，裴春亮先要了一碗燴面，邊吃邊與老板聊天。他趁兩人談得投機，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卻遭到斷然拒絕！

當(dāng)天晚上，他私下里找到這家燴面館的大師傅，兩人商定：裴春亮出一百塊錢，購買大師傅祖?zhèn)鞯臓Z面秘方。

按照大師傅的點化回家試做，面片卻總是拉不開，只好再去請教。

大師傅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說，我把祖?zhèn)鞯慕^招都傳授給你了，怎么會拉不開呢？肯定是你面沒和好，回去多做幾次試試吧。

裴春亮猜到大師傅有所保留，便不動聲色地往他衣兜里塞了10塊錢。

大師傅耷拉著眼皮，若無其事地說，你拉面的時候抹上點兒油。

回家再試，面片果然就馴服多了。手抻面長，雖然仍是厚薄不勻，但已有模有樣。

三

結(jié)婚后，賢惠的妻子張紅梅伺候老人、照料侄子侄女、打理生意，裴春亮做大理石推銷生意的熱情重新燃燒起來。

1994年秋天，他直奔北京。

可是，已經(jīng)晚了。得風(fēng)氣之先的大理石經(jīng)銷商們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北京建材市場，裂土封候，后來者根本無從染指。

裴春亮穿行在人來人往的首都街頭，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像一頁頁沒有答案的未來，迅速地翻過去，翻過去，就翻出了無盡的惆悵與悲涼。

那天他踽踽獨行在南四環(huán)上，竟然驚喜地遇到了一個經(jīng)營汽車修理門市的河南老鄉(xiāng)。

裴春亮軟磨硬泡，一再懇求，老鄉(xiāng)才在自己的汽修門市辟出一角，供他展銷大理石。

破破爛爛的門臉上，找根廢剎車線掛上一塊油漬麻花的木板，上面用黑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河南輝縣大理石北京總經(jīng)銷”。字的下邊是一串電話號碼。

裴春亮“輝縣大理石北京總經(jīng)銷”的辦公電話，與汽修門市及近旁的小賣店、快餐館共用一根電話線。

有人打電話來，幾部電話同時響鈴，都能接聽。若是誰先接聽了，又不是找自己的，便會扯著嗓子喲喝一聲：“汽修，接電話！”或者“面館，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