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終將逝去的青春

周標

摘要：《錦瑟》表面詠物，實則詠懷，應是李商隱歷經坎坷之后對前路的回望。意旨朦朧而晦澀，感情憂傷而動人，《錦瑟》給人以高端的美學體驗。西昆雖好，無人作箋。解讀這首詩的鑰匙，必須是李商隱本人。只有瞄準這個靶心，見仁見智才有意義。

關鍵詞：《錦瑟》；李商隱；詩旨；典故；政治；愛情；人生

青春是一首稍縱即逝的歌。當青春的腳步漸行漸遠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金烏西墜，東隅已逝，華發早生的李商隱回首往事，錦瑟華年誰與度，何以致已然逝去的青春？手撫錦瑟，李商隱的心思，如錚錚瑟音，震顫空寂而悠遠的時空，穿越人生的千山萬水……

莊生曉夢迷蝴蝶。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哲學家言：莊子的困惑，正說明莊子自我意識的覺醒。人生的狀態有時正是間于半夢半醒之間，亦真亦幻。花花世界，“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金錢忘不了”，有幾人能掙脫名韁利索？不都乖乖地束手就擒，拜倒在名利油膩的腳下？夢想當是對現實的補充與安慰。豪壯如李白，當九天攬月之志恍然如夢時，油然而發“處世若大夢，胡為蘇其生”；灑脫如蘇軾，當被歲月的沙輪磨平棱角，不禁慨嘆“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青春的夢想大多昂揚而美好，那是缺少現實的撞擊。

李商隱才華橫溢，與杜牧齊名，“小李杜”被譽為晚唐詩壇的“雙子星座”。然而他們卻不能像“李杜”那樣相互唱和，惺惺相惜，肝膽相照。李商隱曾給杜牧寫詩，“心鐵已從干鏌劍，鬢絲休嘆雪霜垂”（《贈司勛杜十三員外》），“刻意傷春又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杜司勛》）。可是他發出的信號如泥牛入海，沒有得到杜牧的回應，原因值得玩味。可以確定的是，“我系本王孫”，自稱李唐宗室后裔的李商隱，不僅沒有被身為宰相之孫的杜牧引為知音，反而是受到了冷遇。遭遇這種因卑微而生的難堪，李商隱已經不是第一次，杜牧也不是讓他最受傷的人。

唐文宗大和三年，李商隱移家洛陽，以文干謁前輩令狐楚，曾任憲宗朝宰相的令狐楚非常賞識李的才能，令與其子令狐绹等交游，并親授駢體章奏之學。時任太平軍節度使的令狐楚又聘其入幕為巡官。令狐楚轉任河東節度使，李商隱隨從至太原。因令狐绹之薦，唐文宗開成二年，李商隱進士及第。令狐楚病重，直到他臨終時李商隱才出現，得意門生此前竟未曾來看望過恩師一次，對此令狐绹非常生氣。此為令狐绹與李商隱隔閡之發軔。不久，應名將王棲曜之子、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聘，李商隱入幕為掌書記，王茂元也非常賞識他，招其為婿。當時牛李黨爭激烈，王茂元與李德裕交好，被視為“李黨”成員，而令狐楚父子屬于“牛黨”。李商隱的做法為牛黨所不容，斥之為背叛師門，“詭薄無行”；令狐绹更與之交惡，詆之為“忘家恩，放利偷合”。矛盾上升到了人品以至政治的高度，“證據”確鑿，李商隱百口莫辯，倍感抑郁，此事也成了他與后來身居高位為相多年的令狐绹之間難以逾越的一個障壁。為了仕途，李商隱學會了委曲求全甚至忝顏諛奉，“鈞天雖許人間聽，閶闔門多夢自迷”（《寄令狐學士》），“土宜悲坎井，天怒識雷霆”（《酬令狐郎中見寄》），“右銀臺路雪三尺，鳳詔裁成當直歸”（《夢令狐學士》）……“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蟬》），在夾縫中求生，為博取同情不惜示弱乞憐不顧自尊，可哀可嘆！

然而，現實冰冷而無情。“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九日》），令狐绹不念舊恩，拒絕接引，李商隱抑止不住憂傷與怨望；“秦中已久烏頭白，卻是君王未備知”（《人欲》），李商隱長期在外做幕僚，日日思歸，望眼欲穿，以致杜鵑啼血，可天道不公，君王未知，欲渡無舟，怎不恨殺人也！

萇弘化碧，望帝啼鵑。“陌上濛濛殘絮飛，杜鵑花里杜鵑啼。”（晏幾道《鷓鴣天》）杜鵑為何而啼？春心。春心即美夢。安邦定國、金榜題名、金戈鐵馬、花好月圓……年輕的身體里都駐有這樣那樣的夢。然而，青春夢易碎——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諸葛亮隆中對策之時，何曾想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王勃躬逢勝餞，意興遄飛之際，豈能料到江湖險惡，風波無情？望帝空懷治蜀之心，奈何天不假年。天之亡我，我何過哉？于是一腔怨憤盡付于杜鵑聲聲，眼中流淚，口中流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然而，夕陽中的故國還能回得去嗎？像天下所有的舉子，奔赴逐夢的天堂——京城長安，此刻李商隱就像一張白紙。朝堂上的明爭暗斗，朝臣間的相互傾軋，官場中的厚黑之道，都在等待著浸染這張白紙。李商隱做夢也沒有想到，從天而降的幸福婚姻，竟然成了背叛師門的“詭薄無行”之罪過！要命的是，李商隱最需要大展鴻圖的美好韶光，卻正趕上對他心存芥蒂的牛黨一手遮天，這似乎已然注定了李商隱坎坷一生壯志難酬。正所謂造化弄人，命運就這樣跟這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李商隱不服。“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游”（《安定城樓》），他并不想成為才調無倫卻不得志的賈誼和王粲，“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他羨慕功成身退的范蠡。范蠡的運氣不要太好：輔佐越王復國，立不朽功勛；急流勇退，與西施泛舟五湖；向商界成功“轉型”，成為富可敵國的陶朱公……耳畔杜鵑啼聲又起，隱忍著深痛巨創，詩人引吭高歌——用血淚譜唱出的這曲人間凄美的歌！

滄海月明，讓人自然聯想起張若虛“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張九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意境，詩人是想望月懷遠，還是要抒離人之思？今晚月色很美！涼涼夜色，思念為誰逆流成河？是情意未了陰陽相隔的妻子，還是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師，抑或是心向往之遠望不見的長安？……這似乎都有可能：每思及此，怎能不讓人潸然淚下，泣淚成珠？在走投無路、哀告無門時，“幾時綿竹頌，擬薦子虛名”（《令狐舍人說昨夜西掖玩月，因戲贈》）包含著幾多辛酸與屈辱？當理想與現實齟齬時，“可憐半夜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賈生》）又道出了多少失落與彷徨？開成進士喻鳧《贈李商隱》云：“徒嗟好章句，無力致前途。”文章憎命達，誠哉斯言！

藍田日暖，白玉生煙，遠方有溫暖的陽光，還有皎潔的白玉，于黨爭漩渦中掙扎的李商隱而言，是那么的遙遠，可望而不可即！這難道不是暗示自己正身處冰霜雨雪、濯淖污泥之中而難以解脫嗎？美麗的愛人在向他招手，“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當他走近才發現四周一片迷茫，他又一次陷入了虛無縹渺的夢境，“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才子佳人不等于天長地久。

風流才子，才子風流。然而，李商隱是才子，卻不“風流”。

父母之命的婚姻不見得全都不幸福。李商隱的婚姻顯然得到了幸運之神的眷顧，他與妻子王氏婚后感情日篤，堪稱天作之合。然而天道善變，天賜良緣變成了天妒良緣，王氏于唐宣宗大中五年病故。李商隱中年喪妻，妻尸骨未寒，兒袞師才六歲，自己又要赴辟遠行，“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路途寒冷，夢憶當初，心中頓生暖意。往事如昨，歷歷在目，賢淑的妻子恍在眼前。無家之人做有家之夢，何等凄涼！“腸斷秦臺吹管客，日西春盡到來遲”（《相思》），回到舊居又如何？“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無題》），又何嘗不是對妻子的緬懷？封建時代，忠貞節烈，從一而終，本來就不是對男性的約束。單身再娶，原也無可厚非，然此情難忘，人琴俱亡，李商隱深知弦斷難再續，于是不再續。“秋蝶無端麗，寒花不再香。”（《屬疾》）李商隱在梓幕時，府主柳仲郢于樂籍中介紹一名叫張懿仙的歌妓賜給他，結果被婉言拒絕。有人提出來，李商隱曾經與女道士發生過戀情，理由是李商隱的詩中曾寫到過一個女道士的名字，真是不得不佩服這些人腦洞大開的想像力。

李商隱雖一生沉淪下僚，卻并未遠離官場，他完全具備逢場作戲放浪形骸收獲艷遇的條件，可是沒有。他的專一與深情，足以讓許多唐宋文學大家汗顏。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也是大才子的元稹，其婚姻經歷與李商隱有相似之處。落魄的元稹娶了太子少保的女兒，本意只想以婚姻為跳板，以妻子為進身的階梯，沒曾想反被韋叢的溫良賢淑所征服，誤打誤撞收獲了一段美好的愛情。可惜的是，婚姻七年之癢成了元稹的一生之痛——韋叢過早地離世。這才有了元大才子的才情迸發，《遣悲懷》《離思》成了專情的代名詞。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就是這個傷心低吟“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元稹，此前為了攀附韋家，拋棄了初戀崔鶯鶯，此后結識才女薛濤，然后又一娶再娶！

北宋一代文宗歐陽修曾被貶滁州，不僅因為新政失敗，更是因為陷入亂倫緋聞（事見《默記》、《吹劍錄》）。有人從他寫的“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枝輕那忍折”（《望江南》）、“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醉蓬萊》）等輕薄浮艷之詞中，考證出了歐陽修生活作風問題的依據（事見《侯鯖錄》、《后山談叢》）。傳世之作《醉翁亭記》的背后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曲折故事，怎不令人大跌眼鏡？也有研究者辯稱，歐公過于鯁直，易得罪人，以致忠而被謗，數遭此禍云云。

還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馬為中路鳥，妓作后庭花”的白居易；“淡妝濃抹總相宜”、“十年生死兩茫茫”互不干擾，侍妾、繼配相安無事的蘇學士以及被其戲謔為“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桃杏嫁東風郎中”張先；“記得小蘋初見”、“小蘋微笑盡妖嬈”的晏幾道……

不敢抹黑這些文章大家，舊時代男人有個三妻四妾本是尋常之事，不存在道德藩籬或法律瓶頸，“人不風流枉少年”嘛。只是與他們的羅曼諦克相比，李商隱的情史顯得單調乏味，不夠刺激。

往事如風，青春不再，美夢易醒。師恩難忘，愛人難舍，長安難歸，天意難違……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堆積故實，喜歡用典，是故“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絕句》）。“商隱工詩，為文瑰邁奇古，辭隱事難。……每屬綴，多檢閱書冊，左右鱗次，號‘獺祭魚。而旨能感人，人謂其橫絕前后。時白樂天老退，極喜商隱文章，曰：‘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辛文房《唐才子傳》）雖被戲稱為“獺祭魚”，卻也成就了李商隱詩歌朦朧含蓄、情致憂傷之美，使人玩賞難盡，愛不釋手。李商隱的才華更讓大詩人白居易膜拜，如果有來世，作為前輩的白居易竟發愿要成為李商隱之子！“成紀星郎字義山，適歸黃壤抱長嘆。詞林枝葉三春盡，學海波瀾一夜干。”（崔玨《哭李商隱》）唐宣宗大中末年，星隕長河，李商隱郁郁而終。那夜，晚唐天空劃過一道耀眼的弧線。

的確，《錦瑟》成功地運用了典故、比興、隱喻、象征、意識流等手法，詩旨隱晦神秘，朦朧晦澀，美得令人憂傷，包含了李商隱政治、愛情、人生等多重況味，婉曲表達了李商隱廣遠深沉、難以言說的郁憤與憂傷，堪稱世界上最短的詩體回憶錄。

——李商隱啊李商隱，你的心里到底隱藏了多少憂傷？

參考文獻：

[1]鄭在瀛.李商隱詩全集.[M].武漢：崇文書局，2015.

[2]計有功.唐詩紀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作者單位：江蘇省儀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