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瑩
摘要:張岱的一生歷經從紈绔公子到山林野人的身份轉變,從極愛繁華到常至斷炊的境遇巨變,心態亦從瀟灑激憤轉向內斂和沉思,其身份心態的轉變亦影響了創作觀念的轉變,從而立之年的《古今義烈傳》到隱居山林發憤著成的《石匱書》再到晚年回憶前生所作《陶庵夢憶》,皆可看出心態轉變對張岱文學觀念造成的不同影響。
關鍵詞:明末清初;張岱;心態轉變;創作觀念;《陶庵夢憶》
1644年,李自成占領北京,崇禎自縊死,多爾袞率清軍入關定都北京,是為順治元年。明清交替時期,漢族士人往往面臨三種選擇:為國殉節,再為貳臣,或是絕意仕進,隱居山鄉。明朝的遺民士子除了要經歷一般意義上的朝代更替,還要承受“異族入侵。以夷易夏”的痛苦。這個時期的遺民對自己的身份更為困惑,他們從悲痛到反抗到絕望彷徨,經歷了一系列身份和心態的轉換。張岱就是其中之一,他不愿新朝做官,又因《石匱書》未完不能為國殉身,只能選擇回歸山林,隱姓埋名,修成《石匱書》。
目睹今昔巨變,眼看“桃柳明媚,鼓吹清和”之美景變為“餓殍升出,扛挽相屬”之慘象。張岱無疑是悲愴痛苦的,他在《陶庵夢憶序》中寫道:“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可見他心中的迷茫和悲痛。逃亡的顛沛流離讓他嘗盡人生冷暖亦對前半生產生了新的認識和思考,令人驚艷的回憶錄《陶庵夢憶》自此而生。回憶的繁華與眼前的蒼涼對比,遺民的苦楚心態在字里行間體現得淋漓盡致。修纂《石匱書》強烈的責任感亦時時支撐著他。當我們將痛吟出“《石匱書》成窮徹骨,誰肯致米周吾貧?”的張岱與晚明時作為紈绔子弟的張岱作對比,從“極愛繁華”到“布衣蔬食,常至斷炊”的巨大落差可以看出社會巨變對一個人的心態及文學風格,文學觀念轉變的巨大影響。
一、《古今義烈傳》——少年秾華和凌云壯志
《古今義烈傳》共八卷,書成于崇禎年間,所記義烈之士有500位之多。《古今義烈傳》作于張岱未遭逢國難,意氣風發之時,是體現其前期風格的代表作。
明朝末年,社會各條件都與以往有了很大轉變,城市經濟迅猛發展,政治氛圍寬松,統治者威權下降,王陽明李贄等挑戰傳統理學的新思潮的出現更促進了晚明文人個體意識的蘇醒。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出生冠纓世家的貴族公子張岱的文學風格自然是如同汪洋恣肆,行云流水,引經據典,無所不知。劉榮嗣評價張岱“商古論今,如數家物。余方驚奇言似河漢之無極。”可見張岱年少時體態風度談吐見識皆非同一般,這便決定了壯年時期的張岱的文學風格應是颯爽凌厲、充滿正義的。張岱早期文筆酣暢淋漓,他愛憎分明,有強烈的正義感,即便是不干己之事,只要引起他的激憤之心,他就會“握拳攘臂,攬若同仇。”張岱極佩服書中節義之士,每讀書至酣暢處便會“頰赤耳熱,眥裂發指。”對憎惡之人,他“唯恐殺之者下石不重,煎之者出薪不猛。”他感情熱烈鮮明,對痛與快都極為瀟灑,看破世間“不痛則不快,不痛極則不快極。”之理。尤其是《古今義烈傳》中的論贊,更是體現了張岱“風電云霆,龍蛇虎豹,腕下變現”的特點。張岱下筆短促有力,讀起來字字鏗鏘,可謂“直以電光霍開魅界”。故祁彪佳形容張岱的文筆,“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數十字則盡情狀。”又贊其“筆懷秋嚴,舌蓄霜斷……片言武斷,尤足令千古輸心。”
二、《石匱書》——亡國的悲憤和生存的迷茫
明崇禎十七年,李自成于西安稱帝,國號大順,崇禎帝自縊。多爾袞趁明亂入京,定都北京,明福王朱由崧于南京即皇帝位,改明年為弘光元年。是年張岱48歲,目睹國家巨變,好友殉節,他年近半百,流離失所,內心無比悲痛,他曾寄希望于南明王朝,然而這個小王朝卻無法支撐他的希望。國難當頭,山河蒙塵,他們卻依然歌舞升平。張岱雖有補天之志,對南明諸王卻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祖國大好河山落入他人之手。清醒卻無能為力的矛盾處境加深了他的悲憤和痛苦。入清以后張岱的文學作品多奏疏,多對國事的議論。他在南明王朝擔任官職,以“東海布衣”的身份上疏監國,請求魯王斬殺著名權奸馬士英。然而在認識到這個小朝廷的不足成事以后,張岱一改接待魯王時君臣歡洽的態度,辭去職務逃亡嵊縣山中躲藏,這一系列變化說明張岱復國希望的破滅,從此他隱去姓名,躲在山中一心著書,不問政事。但其對清朝的憎惡之心仍未減低,仍有“孤臣貞士之操”。
張岱晚年的作品中充斥了這份痛苦和迷茫。張岱的迷茫是一種因為遺民身份帶來的生與死的迷茫,他是出名的慷慨悲歌之士,又因好友紛紛為國殉節,死對他來說是更為合理的選擇,然而《石匱書》未完,國史失誣的現狀又讓他不得不忍辱偷生承擔起為國著史的艱巨重任。他以一種譏諷、冷靜、自嘲的態度記敘他的痛苦生活,又用酣暢淋漓的文筆將他內心隱藏的蓬勃情緒在文字中表達出來。文學是他艱苦異常日子的記錄和宣泄,寫完《石匱書》是他活下去的目的和支撐。張岱于清康熙三年所作的《石匱書自序》中自謂“遽遭國變,攜其副本,屏跡深山。”寥寥數語勾勒出他入清后歸隱深山生活之清冷寂寥,張岱用一種樂觀的視角來看待這種寂寥和冷清,“既鮮恩仇,不顧世情,復無忌諱,事必求真。”他慶幸不入仕也無朋友交游的生活氛圍給予他適宜寫史的環境,他無需避諱也不必考慮真實的歷史是否會得罪他人,他摒棄一切外在對他的影響,只一心著史。清順治三年,張岱于山林中被人發覺,不辭而別,繼續逃難,感生活艱辛,作下五言詩《和貧士七首》,序中道:“丙戌八月九日,避兵西白山中,風雨凄然,午炊不繼。”可見其生活之艱辛。在這等滄桑巨變后著成的《石匱書》自然也會受其亡國之痛,愛國之情感染,處處皆流露出他作為明朝遺民的悲愴心情。在看到往日喧鬧生機勃勃的城市已然“一城之中,茅屋數間,余皆蓬蒿荊棘”,看到戰亂后幸存的“鄉村百姓,強半戴發,縉紳先生間有存者,皆隱匿山林,不見當道”他不免“見之墮淚”。與之前的作品相比,《石匱書》作于明末以后顛沛流離,饑餓痛苦之際,眼見好友接連殉節,他的茍延殘喘不被理解,只能自行開導以蘇武自比,修纂《石匱書》成了支撐其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此時的文章少了以前的酣暢和激烈,反而多了一種沉思和感人。這是遺民心態帶給他文學風格和作品上的一種明顯的改變。
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在回憶和夢中流連忘返
《陶庵夢憶》作于清順治三年,是張岱影響最大的著作之一,伍崇曜評價《陶庵夢憶》說文人撰夢寫錄,都是因“于地老天荒,滄桑而后,不勝身世之感”,張岱正是如此。《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皆寫于國變之后,全篇以回憶過往的樂事和盛景來襯托當下亡國之痛。張岱一改浮夸與奢靡,成為一位立場堅定的明朝遺民。親眼目睹極其壯麗的大明山河如何變成滿目瘡痍的“殘山剩水”,張岱既知無力回天,只能回歸內心,正如他《西湖夢尋》自序中所說“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張岱修訂完《西湖夢尋》已75歲,“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兩回憶錄皆以“夢”為題,是這位遺民在不屬于自己的朝代孤獨行走了三十年后一場長長的嘆息和仍然殘留的對往日的懷念。經歷了人生的前后巨大落差,切實體會到了年輕時作的一句“不痛極則不快極。”在《三世藏書》中,張岱家中的三世積書三萬余卷,為躲戰亂,一日盡失,張岱心痛長嘆“此吾家書運,亦復誰尤!”四十年所積毀于一旦,既是書運,又何嘗不是家國之運。這種痛苦又無可奈何的感情成了明朝滅亡后明朝遺民的主流情緒。今昔對比之感讓他痛心疾首,又讓他領悟良多,經歷過繁華豪奢變為廢墟一片,才能感嘆出“蕭索凄涼,亦物極必反之一”的人生真諦,這種因人生境遇轉變而產生的新感受,讓他的回憶除了對往日生活的追念外更多了復雜深沉的感情。
張岱曾自號“蝶庵”,一個“蝶”字,看似充滿了紅塵繁亂,縱情聲色的意味,卻又有著南柯一夢之感。對過往的追憶和感嘆幾乎充斥了他晚年生活。彼時清軍已經入關,明朝氣數已盡,張氏一族亦隨著明朝的覆滅而沒落,張岱攜妻子妾室屈居草廬,每日耳邊充斥著為瑣事的爭吵,身體感受著饑餓和病痛,內心彌漫著無盡的頹然,往昔的青春年少,策馬風流常常映于腦海,久驅不散。張岱自云:“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這樣的心境,在張岱為《陶庵夢憶》寫的自序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彼時康熙十三年,張岱已然78歲。
清乾隆紹興府志記載張岱于明亡后的生活“葛巾野服,意緒蒼涼。語及少秾華,自謂夢境。著書十余種,率以夢名。”可證張岱酷愛寫夢。現實中風景人事已改,即使在遇到相同之景也不似往日之時,即使真的回到魂牽夢縈之地,眼前種種不僅不是對過往回憶的解脫,反而更是一種對回憶的破壞,還不如索性一場大夢。祁豸佳給《西湖夢尋》作序,為張岱這種似夢似真的混沌想法注解,“即在夢中,亦是魘囈。有想有因,衛洗馬之病在膏肓,政未易瘳”西晉時期,太子洗馬衛玠面對動蕩不安的時局,在將要渡長江時,百感交集,思緒萬千,始終牽掛著朝廷的安危。張岱看似空靈似幻似真的筆下,也永遠牽掛著不能磨滅的悲痛的家國之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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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深圳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