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摘要:《詩經(jīng)·大雅·瞻卬》,《毛傳》:“凡伯刺幽王大壞也。”學界對該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詩旨的理解和作者兩個方面。在對文本的注釋中,同樣也存在幾點爭議,本文主要是從文字、音韻的角度,結合歷代學者的見解,對“舍爾介狄”的“介狄”一詞進行辨析,認為其解釋為“大道遠慮”,不但符合其文字內涵,更體現(xiàn)了民族胸懷。
關鍵詞:狄;介;大道遠慮;民族胸懷
《瞻卬》第五章言:
“天何以刺?何神不富?舍爾介狄,維予胥忌。”
該句向天發(fā)問,責王之過。對此句的爭議是對于“介狄”一詞的解釋,有兩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介狄”即夷狄。持此種觀點的主要有鄭玄,其《箋》云:“介,甲也。王之為政,既無過惡,天何以責王見變異乎?神何以不福王而有災害也?王不念此而改修德,乃舍女被甲夷狄來侵犯中國者,反與我相怨。謂其疾怨群臣叛違也。”釋“介狄”為“披甲夷狄”。
第二,狄,遠。“介狄”意為大而遠。《毛傳》云:“狄,遠。讀狄為逖。”王肅申之云:“舍爾大道遠慮,反與我賢者怨乎?”將其意譯為“大道遠慮”。
“介狄”之意,學者各據(jù)其說,支持兩種說法的都有。兩種觀點同時存在,到明清至近代、當代,有一批學者開始打破兩種觀點的平衡狀態(tài),對鄭玄“介,甲也”的解釋提出異議,仍從《毛傳》“狄,遠”的注釋。
首先我們關注一下“狄”這個字。《說文》引詩作“舍爾介逖”,《集韻》引《說文》作“舍爾介逖”,三家詩亦引作“舍爾介逖”,可見,“逖”可能是《詩經(jīng)·瞻卬》最初的本字,假借為狄。
逖
《說文》云:“逖,遠也。……逷,古文逖。”
《集韻·二十三錫》引《說文》:逖,遠也,引詩“舍爾介逖”。
陳奐云:狄,讀為逷。《詩經(jīng)·抑》傳:逷,遠也。《說文》:逷,古文作逷,是逖逷皆遠也。[1]《抑》作“逷”仍從古文。
清·沈鎬《毛詩傳箋異義解》中提及:
“《爾雅》《釋詁》:介,大也。逷,遠也。《集韻》:逖,古從易,或省文。《左氏僖二十八年》:‘糾逖王慝,注:逖,遠也。《漢書·古今人表》‘簡逷。《大戴記·帝系》《史記·殷本紀》《楚辭·天問》,‘逷皆作‘狄,蓋‘逷古文逖,義訓遠。狄與逖音同假借,故傳訓狄為遠。王肅述毛之說是也。《說文》引詩作‘舍爾介逖,用毛義而用狄之正字耳。”
沈鎬從通假的角度證逖為遠之意。
再來看“狄”,“狄”字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了三次,《泮水》“狄彼東南”,《鄭箋》曰:“狄,當作剔,剔,治也。”觀各家之意,此處“狄”,應同“舍爾介狄”之“狄”,訓為遠。《孔疏》云:“毛無破字之理。《瞻卬傳》以“狄”為遠,則此狄亦為遠也。”[2]《閟宮》“戎狄是膺”,戎狄并舉,此“狄”釋為夷狄。可見,《毛傳》于“狄”字的注解明確的只有“狄,遠也”一條。
狄,《說文》:“赤狄,本犬種,狄之為言淫辟也,從犬,亦省聲。”《詩經(jīng)》三處“狄”,“戎狄”意義明確,從用字的角度來看,狄為遠更為合適。
以上是從“狄”“逖”字源的角度來考察“介狄”之意,我們認為狄訓為遠,應從《毛傳》之說。
除此之外,我們還應關注的是劉運興《詩義知新》中對“狄”的從音韻角度的新解釋:
詩曰:“天何以刺(棘)?何神不富(偪)?舍爾介狄,維予胥忌。”傳曰“狄,遠”,箋云“介,甲也。……乃舍汝披甲夷狄來侵犯中國者”,失之。疏引王肅曰:“舍爾大道遠慮,反與我賢者怨乎?”今案介者大也,狄當讀悐。《爾雅·釋詁》曰:“介,大也。”上古悐讀透母錫部,狄讀定母錫部,透定旁紐,錫部疊韻,二字音近相通。悐從狄作,例得通狄。《說文·心部》曰:“惕,憂也。”《鬼谷子·權》曰:“憂者,閉塞之病而不泄也。”詩曰:“舍爾介狄(悐),維予胥忌”,謂爾政事沈晦閉塞之病不問,而唯忌恨我歸箴之苦口良藥也。
對“介”字的解釋,比起“狄”,說法更加繁雜。依據(jù)對“介狄”的不同解釋,我們可以分成兩大類。
第一類,介狄即夷狄。對“介”字有以下幾種解釋:
①介,甲也。介,甲骨文作“”,金文“”,這些字形構件沒有太大區(qū)別:中間為“人”形,兩邊象是人身上的某種附著物。象人著介(甲)形,那么“介”的本義就應該是鎧甲。《廣雅·釋器》云:“介,愷甲”;《玉篇》“介,甲也”。可見“甲”為“介”之本義,鄭玄認為此處“介狄”為披甲之夷狄,為本義,清代羅典從此說。②介,大。介狄解為大狄。黃夢白、陳曾《詩經(jīng)廣大全》:“介狄,謂大患之狄。”③介,介紹。張次仲《待軒詩記》:“介,介紹。狄,夷狄。介狄,即褒姒也。驪山之禍由于褒姒,是夷狄之介紹也,詩人葢豫知之矣。”介,古個字。牟庭《詩切》中言:“介狄,謂一個夷狄也。”
第二類,狄為遠。“介”有以下幾種解釋:
①介,大。《爾雅·釋詁》文。《孔疏》:毛,讀狄,為逖,故為遠也。則介當訓為大,不得與箋同也。王肅申之,“舍爾大道遠慮,反與我賢者怨乎?”
②介,毛不為傳,當從本訓,即《說文》:“介,畫也。從入從人,人各有介。”
王闓運《詩傳補箋》:“介,界也,邊界。戎狄日侵中國,不憂忌己土之日蹙,而維忌人之有土田人民而削奪之,此天之所以刺戾而神不富王之故。”
③介,微。清·曾釗《詩毛鄭異同辨》:
“釗按:毛凡訓大之,介必有傳。此‘介無傳,則非訓大可知。《易》‘豫介于石,虞注:介,纖也。《一切經(jīng)音》引劉瓛《易》注:介,微也。介,《說文》:從入從人,象分別之形,物分則微,故介本義為畫,而引申為纖,纖亦微也。此經(jīng)‘舍爾介狄,‘介當訓為微。上經(jīng)云:‘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此章即本而言,言‘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皆一婦人致之,其機甚微而為禍甚微,天所以刺責而見變異,神所以不福而見災害,胥由乎此。顧王不悟,猶舍置之不察,反以變異災害怨予臣致之,《序》所為刺大壞也。鄭釋‘介狄為甲狄。按:幽王后為犬戎所滅,則當時強敵,當言戎,不得言狄矣。王述毛又謂‘介為大道,尤屬泛辭,恐非詩意,皆失之。”
④介,獨也。民國·馬其昶《詩毛氏學》:“昶按:《廣雅》:介,獨也。此詩人自言將舍爾而獨遠去,以怨己者多也。猶微子云:我不顧行逖。”
⑤介,隔也,介、隔一聲之轉,義亦相近。(民國·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
以上關于“介”的觀點,大多出于一家之言,有的是從毛注《詩經(jīng)》的行文特點出發(fā),認為“毛訓大必有傳”,此處無傳,故不訓大;又或者認為“毛傳無破字”,因而此處仍從《詩經(jīng)》他篇所注,訓介為大。關于“介”的解釋,我認為我們不應拘泥于《毛傳》是否有注,而應從文本自身的角度來賦予“介狄”一詞以詩意。
再從上下文來考量,上文備述“大厲”之狀,指出亂“生自婦人”,繼而問天“何以刺”“神何不富”,道出原因“舍爾介狄,維予胥忌”。“爾”“予”相對,“維予胥忌”,反以我(們)為忌,此處的“予”是忠臣之士,并不僅僅指凡伯一人,這是不當忌反忌。相反,前一句則是不當舍卻舍之,因而我認為從文本分析的角度“介狄”被釋為大道遠慮最為合適。
胡承珙《毛詩後箋》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其認為“幽王雖不能知大者、遠者,然未始非其所當知,故詩人則以‘舍爾。”并通過其他刺詩,進一步呈現(xiàn)出《詩經(jīng)》作者想要表現(xiàn)出來的憂國憂民思想,其是這樣論述的:
“《小雅》刺幽王諸詩,如《雨無正》云‘弗慮弗圖,《小閔》云‘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經(jīng),皆告以大道遠慮者。此詩末云:‘無忝皇祖,式救爾後,亦是所謂大且遠者也。若夷狄止為外患,何得云‘舍爾乎?”
《詩經(jīng)》所呈現(xiàn)的作者的憂國憂民的思想,在《大雅》諸篇中我們可以深深地感受到,其所表現(xiàn)的更是一種博大的民族胸懷,《瞻卬》亦是。“舍爾介狄”,刺幽王舍棄大道遠慮,不關心賢臣百姓,大厲之災,是詩人拳拳忠心、愛國憂民的體現(xiàn)。
“介狄”,不管從文字的角度還是文本的內涵,釋為大道遠慮都是最為恰當?shù)模覀儾粌H應該看到其本身的意義,更應該關注其背后所反映的民族胸懷。
參考文獻:
[1]張豈之.毛詩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清·沈鎬.毛詩傳箋異義解.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3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清·曾釗.詩毛鄭異同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3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4]民國·馬其昶.詩毛氏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2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作者單位:大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