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鈺
摘要:電影《夢》是黑澤明暮年時創作的一部全片彌漫著亦幻亦真的神秘色彩的影片。該片通過描摹八個表面各自獨立,內在卻有深層聯系的寓意深遠的夢境,展現了人類生存生活中的重要課題,實現了黑澤明創作“一部別開生面的警世之作”的愿望。本文意旨在于用美學的觀點解讀在夢的語境下,黑澤明對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真理的揭示和對人類因無止境的欲望而對自然大肆破壞的批判,以及他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真摯追求和現代工業文明帶來破壞毀滅的自省精神。
關鍵詞:黑澤明夢境;美學;自然觀
與自然共體,融自然之心于己心是日本文化中最具有天人合一思想的觀念,世紀見證者黑澤明得以繼承發揚此自然觀。黑澤明的《夢》是電影史上的杰作,他并未拘泥于傳統的電影敘事結構,轉而采用片段性敘事,用一種浸染著日本傳統文化的詩意,用夢境對自然與文明,對生命與社會進行深入思考。貫穿于影片始終、帶有濃厚神秘色彩的“夢”,融入了黑澤明與日本傳統文化相近的自然觀,展現了人類與自然相處方式的轉變,蘊含對人類命運的啟示。影片分別呈現了八個不同主題的故事:太陽雨、桃園、暴風雪、隧道、烏鴉、紅色富士山、鬼哭和水車村。八段夢境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構成黑澤明暮年時對世界的整體深邃思考。
從美和美感的社會性看人與自然的共生關系
“一個民族的性格和行動,與其生存的自然環境和風土有著密切的關系,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1)。日本國土狹長,四季分明,日本國民習慣于體驗享受不同時節的自然之美,并讓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盡可能地與自然親近。而日本文化將自然神化,日本先祖對自然神懷著敬畏之心叩拜祭祀,擁有著順應于自然、同化于自然的樸素的哲學傳統。受自然和社會的影響,在地理環境與文化環境的共同推進下,日本文化形成了崇尚自然,認為萬物有靈的傳統觀念。
而黑澤明無疑得到了先輩熏陶,追求人應融入自然而非改造自然的思想,對自然充滿依戀懷念的感情,在《夢》中多次展現人應該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審美情感。
前三個夢境都將自然神化,狐仙、桃仙和雪女神意象的塑造,將人、神、自然三者統一。第一個夢境太陽雨中,小男孩因雨天偷看狐貍成親而遭到狐貍的報復,在母親提醒下,男孩找到彩虹下狐貍的住所,祈求到了狐貍的原諒。將狐貍這種動物神化,讓狐仙懲處觸犯自然禁忌的男孩,正是自然對人類違反天地規則的窺視的警告。第二個夢境桃園中,女童節時男孩追隨著一個女子來到桃林,遇到了服飾華貴的桃仙,桃仙怪罪男孩,說人類為了過節而屠戮樹木的生命。日本文化中有桃信仰的文化,影片將桃樹這種植物神化,讓有靈魂的祭祀物人偶(即桃仙)與男孩對話,運用桃樹神消失只留桃樹墩的夢中夢的藝術手法,暗示人與自然關系進一步割裂,這也是日本民俗文化趨于消亡的征兆。第三個夢境暴風雪中,登山隊在風雪里疲憊不堪,面臨著生命危險,在雪女的慰藉幫助下,登山隊得以找到營地。夢境中將人神化,讓神化后的人拯救他人于惡劣的環境中,表明雖然自然與人之間有沖突,但自然還是以博大的胸懷寬恕、幫助了人,這種和諧正是影片想表現的。三個夢境分別體現了人與動物,與植物,與神共生共存的一體關系。
三個夢境中或清雅或幽寂的自然之美為黑澤明所偏愛。而這種審美趣味反應出社會文化環境對審美活動的影響,即他對本民族文化的熱愛。
能樂是帶有濃郁日本民族特色的表演,為影片披上東方神秘色彩的面紗。影片中狐貍和桃仙們都展現了古雅的能樂表演,勾畫出一個浪漫的幻想世界,這景樂的完美結合,營造出日本的傳統審美意境。
民族性的審美情趣與審美活動、審美趣味分別受自然環境和文化環境影響,二者共同組成了美和美感的社會性,在《夢》中體現為日本自然地理環境導致的民族性格與日本傳統文化觀念、能樂表演藝術構建了前三個夢境中黑澤明的審美趨向,流露出他對美好的自然界的依戀向往。
從審丑透視人破壞自然必遭反噬的必然結果
丑作為審美范疇,并不是客觀物理存在,而是情景相融的意象世界。(2)丑作為一種審美形態,是近代精神的一種產物。上世紀末日本戰后經濟得到了恢復并且以驚人的速度快速發展,作為發展的代價,其過度開采的自然資源和畸形發展的工業,對本土自然環境造成嚴重破壞,對日本國民的生存構成了極大威脅。
黑澤明作為世紀見證人,目睹了日本國民從崇敬自然,到剝削自然,最后被自然報復的歷程。病態的經濟增長模式與日本傳統的自然觀相悖,因夢和電影之間的相似結構,在電影與夢境雙重的虛構世界中,黑澤明將“丑”這一審美范疇作為重要的審美傾向,融入到隧道、富士山和鬼哭的夢境中。
這三個夢境雖然脫離了美感,卻滲入了黑澤明對丑的理性思考。丑的美學價值在于顯現生活的本來面目,顯示生活中與美與典雅的理想相反的丑與病態的真相。
第四個夢境隧道里,象征著罪惡與死亡的隧道吞噬了無數戰士的生命,身上綁著炸彈的狼狗正是戰爭的隱喻,通過幸存士兵與亡故士兵的對話,該夢境描繪戰爭給日本本民族帶來的傷痛。雖然有歷史局限性,但還是對戰爭進行了控訴。夢境中黑色色彩的運用讓畫面十分壓抑,這種不和諧的丑顯示了歷史與人生苦難的一面,暗示了黑澤明對自然和諧的向往和對人類不和諧的鞭撻。
第六個夢境紅色富士山中,核電廠爆炸帶來了令人恐懼的核輻射,科學家以自盡方式謝罪,只剩苦苦哀嚎的受難者。核泄漏帶來的核陰影是日本的民族之殤,該夢境顯現了黑澤明對高科技發展的擔憂,對社會發展威脅自然環境的反思。第七個夢境鬼哭中,氫彈橫飛后人和其他生物都發生了變異——玫瑰蒲公英的碩大畸形,食人魔喪失理智地廝殺,都是人類貪欲招致的惡果。這幅人間煉獄圖,寓意著生態環境的破壞最終導致人類文明的毀滅。這兩個揭示人類生存危機的夢意圖為人類敲響警鐘,過度掠奪自然破壞生態必將導致人類自身的滅亡,批判意味強烈。
丑美之間,可由對比而顯得美者愈美,丑者愈丑。《夢》從天地人的關系入手,將太陽雨和桃園兩個唯美夢境與上述三個夢境相較,內容上顯得更為廣博,用辛辣的批判直擊要害,體現出黑澤明反對征服對抗大自然,而倡導與其協調、共存的樸素感性的自然觀。
審丑讓真實世界的自我建構與電影鏡像后的虛擬世界形成抗衡,從而達到自省的效果,“丑”的夢境揭示了違背人與自然相依相存的共生關系,人類終將難逃厄運的真理。人與自然和人與自身這兩個貫穿人類史始終的課題顯現了黑澤明對人類社會與自然生態關系的反思。
從移情角度拓展《夢》的人文關懷
“電影藝術不同于其他藝術的本質特征就在于它是以影像傳達創作者對世界的審美感受和審美意義。”(3)而審美具有移情的功能,移情即將無生命物賦予生命,同時,人的情感也會與事物發生共鳴。黑澤明試圖通過烏鴉與水車村兩個夢境與觀眾建立起對話關系,向觀眾傳達藝術與自然拯救人類的深邃的電影哲學。
雖然影片對工業文明進行譴責,但黑澤明并未糾結于宿命論的不可反抗和無可救藥,而是在影片中給了人類發展一束光。影片審美的移情作用的特征表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審美的對象不是對象的實體,而是對象的形象。(4)第五個夢境烏鴉中,男子穿行于真實和虛幻,走進了梵高色彩鮮麗濃艷的畫作《麥田上的烏鴉》中,與梵高對話,得知發現并感知自然美是藝術家天生的使命。夢境用絢爛的色彩勾畫了法國南部美麗的自然風光,用與畫家對話的方式,體味自然的哲學,呼吁觀眾懷揣著虔誠的心與藝術與自然交流。烏鴉夢境中審美的對象顯然不是這幅畫的實體,而是畫的引申意象,黑澤明寄情于畫,融自身對藝術和自然的熱愛于畫,用男子在畫中的奇異經歷表達藝術自然之美凈化人的思想。
其次,審美的主體是觀照的自我。(5)最后,審美的主體和對象之間是統一的關系。在《夢》中體現為黑澤明帶來的水車村夢境的審美形象,這是最后一個夢境,為人類命運指出了明路,即自然拯救人類。水車村是一個世外桃源,村民自得其樂,維持著利用自然資源生活的傳統,是《夢》中人與自然相處最為和諧融洽的幻境,這是黑澤明對他所觀照的人類生活的美化與希冀。黑澤明借老人之口說“我不需要亮得連星星也看不見的光”是寄重塑對自然的敬畏之心的情感于水車村,希望人類在經過戰爭、工業、科技負面的黑暗夢魘之后,重回自然懷抱,與自然融于一體。
啟蒙主義思想家盧梭主張人類回到清新純樸的自然狀態中去,這與黑澤明在烏鴉與水車村兩個夢境中傳達藝術與自然拯救人類的觀念有異曲同工之妙。黑澤明始終認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他懷揣著對自然深深的虔敬,在兩個美好的夢境中展現用自然解救人類,用藝術豐盈人生的美好愿景。
《夢》既是黑澤明晚年時對藝術生涯的總結,也是對人類文明發展的前瞻。夢的靈動自由,使黑澤明對日本本民族文化心理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進行了深入挖掘,展現了他對人類處境的深切的人文關懷。黑澤明從藝術家的角度出發,以人的生命體驗與宇宙規律相關聯的物我交感,以一種日本樸素的人與自然一體的自然觀的智慧,觀照人類社會發展,譴責工業文明對人類的傷害,發出與自然共存的號召,倡導重歸自然,用自然解救凈化人類的生命哲學。
注釋:
(1)[日]河竹登志夫:《戲劇舞臺上的日本美學觀》,叢林春譯,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第132頁。
(2)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58頁。
(3)周月亮、韓俊偉:《電影現象學》,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3 年版,第121頁
(4)凌繼堯:《美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5)凌繼堯:《美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參考文獻:
[1](日)河竹登志夫.戲劇舞臺上的日本美學觀[M].叢林春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
[2]葉朗.美學原理[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凌繼堯.美學十五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4]王才勇,方尚岑,王婷,劉婷.法蘭克福學派美學研究[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
[5]劉佳.黑澤明的自然物語[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1).
[6]劉佳.黑澤明電影藝術創作的敘事策略[J].藝術百家,2013(4).
(作者單位:遼寧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