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 王珂
新詩主要采用分行排列來構建詩形,無論是橫排還是豎排,都可以產生視覺美。如臺灣現代詩大多采用豎排方式,但是人為的“橫排”,特別是“一字橫排”成為通過語言符號的排列組合形成的圖像詩,是“形體暗示”和“狀態暗示”的重要手段。洛夫在1979年出版的《無岸之河》詩集中的《無岸之河》一詩,將最后兩行“他的臉剛好填滿前面那個人的/鞋印”中的最后一行改為一字橫排,也達到了極好的暗示效果:
印鞋他
的
臉
剛
好
填
滿
那
個
人
的
詩的形體的改變,帶來了意義及韻味的變化。“越南戰場上,死亡似乎是家常便飯,一個士兵很輕易地死了,倒下時,臉部剛好填滿前面那個人踩過的腳印;原作只是忠實地傳達‘意義’而已,改作將‘鞋印’拆開為‘鞋/印’,使得‘鞋印’的圓象透過形體暗示技巧而顯影在讀者腦中,同時賦予視覺上的刺激,而洛夫對戰爭的無聲控訴,也就更為具體了。小小的改變,豐富了詩語言的表達深度,所以蕭蕭說重新排列后的詩行收到了‘圖畫之美’,當然,這是一種感動人的驚愕怖栗之美。”①
《因為風的緣故》的詩的形體也具有詩療價值。一、節制。只有兩節詩:象征夫妻二人。節的勻稱呈現婚姻的基本原則和美德:一夫一妻,一一對應,白頭偕老。二、自由。長短句:象征夫妻關系的正常狀態,一團和氣,不是一潭死水。齊言體:夫妻相敬如賓,卻缺乏生活的情趣及愛情的生動。三、一詠兩嘆。題目是“因為風的緣故”,兩個詩節的結尾句也是“因為風的緣故”。呈現出夫妻感情的纏綿,也增加了詩的音樂性,利于朗誦。所以這首詩成為朗誦詩中的代表作。也暗示出愛情是兩個人的,題目是一個,內容中出現了兩次,題目是寫愛情,愛情需要兩個人來經營。四、詩句的長短如音樂和弦產生樂感。在第二個詩節中的句式有:三個字的詩句1個;四個字的詩句4個,如果把排列在一行的“趕快發怒,或者發笑 ”分行,則為6個;五個字的詩句1個;六個字的詩句2個;七個字的詩句1個;十一個字的詩句1個;十四個字的詩句3個。在第二個詩節中,有兩處“句的均齊”,兩組兩行詩的字數完全一樣:“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第二個詩節一共有11個完整詩句,有三個詩句的字數都是14個字:“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這種句式的整齊不僅給詩產生了較好的音樂性和節奏感,也象征著愛情的和諧和婚姻的穩定。
洛夫一直重視詩的音樂性,這種音樂性也增加了詩療效果。“80年代臺灣現代詩的創作生態極為旺盛,大家爭寫現實的,超現實的,內心世界的,鄉土的,新古典的各類題材,我也調動了渾身解數,運用多樣的題材和表現手法,幾乎到了技窮的困境,后來我終于發現了一條新路子,那就是發掘歷史題材。利用現代詩形式改寫白居易的《長恨歌》是第一次嘗試,以后并不是沒有再創作出類似的作品,諸如1979年的《與李賀共飲》、1980年的《李白傳奇》、1986年的《車上讀杜甫》,以及日后寫的《走向王維》與《杜甫草堂》等與古代詩人對話的歷史題材。《長恨歌》可說是當年臺灣詩壇最具原創性的創作,其結構與形式近乎戲劇,風格既古典又現代,頗獲著名詩歌學者謝冕、陳仲義等教授的贊賞,并于2004年為音樂家謝天吉先生譜成音樂劇在溫哥華上演,轟動一時。這種具有創意的作品,是唯一的,沒有第二。這種形式我不愿重復使用,抄襲他人或重復自己,都是我在創作時經常警惕自己的戒律。”②洛夫的詩可以做成音樂劇,說明盡管他寫的是自由詩,卻講究詩的音樂性,重視詩的節奏感。特別是通過詩行的相對均齊來造成較強烈的音樂感。
抒情詩抒寫的都是詩人的“內在體驗”,但是這種內在體驗可以分為感情、感覺、情緒、愿望和冥想等多種,即詩的“內容”是豐富多彩甚至千差萬別的。題材的豐富性決定了體裁的多樣性。有的體裁明顯更適合于抒寫某種題材。如抒寫“愿望”,自由詩體可能更能夠讓詩人“暢所欲言”直抒胸臆。但是洛夫一生寫自由詩都頗講究詩藝。葉維廉在《臺北與我》中回憶說:“在那段波起潮擊的日子里,我和文興等人的切磋是相當繁密的,雖然我那時也忙于在香港推出《新思潮》《好望角》,也忙于和痖弦、洛夫、商禽等人試探現代詩新的表達形式。我們關心的畢竟是同一的問題,都是要求建立語言的藝術來補救當時‘只知故事不知其他’的小說創作。我不妨附帶說,當時偏重藝術性,是針對當時歷史上的需要而發的,而非完全的追求藝術至上主義,當時確是如此。即就后來必須批評現代主義(基于另一種歷史上的需要)的好友陳映真,在當時的成就也是語言藝術先于社會意識的。這并不是說社會意識不重要,事實上,我還沒有看到一個完全脫離社會意識而可以立足的作家。”③張默用自由詩體寫了《請為我們掌盞燈》:“這里的世界多幽渺/蔓草萋萋,阻隔我們的來路時/朔風蕭蕭,散發一股難耐的寒氣/請不要為那曠古的荒野祈禱/路是需要我們開采的/走啊,走啊,大踏步地走啊//一掌撈起呼嘯而去的星粒/星粒如念珠,沿著我的十指間的弧度/不斷不斷地韻律/……”1978年7月1日在臺北市全壘西餐廳舉行的張默詩作研討會上,洛夫認為第二段第一句“一掌撈起呼嘯而去的星粒”的意象不夠確切和穩定,第三句“不斷不斷地韻律”中“地”的運用無法讓人斷定“韻律”是動詞還是名詞,洛夫認為詩雖然不是完全理性的東西,但是在操縱語言時仍然需要理性。
《因為風的緣故》中有這樣的詩句:“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洛夫在1986年9月寫了一首詩,題目就是《煙囪》,這首詩有助于理解《因為風的緣故》中的“煙囪”意象。全詩如下:“矗立于漠漠的斜陽里/風撩起黑發,而瘦長的投影靜止,/那城墻下便有點冷,有點愴涼,/我是一只想飛的煙囪。//俯首望著那條長長的護城河/河水盈盈,流著千年前的那種蜿蜒/誰使我禁錮/每天下午我都在仰望/白云在天空留下的腳印//我想遠游,哦!那長長的河,那青青的山/如能化為一只凌云的野鶴/甚至一粒微塵/但我只是城墻下一片投影/——讓人寂寞。/而今,我只是一片瘦長的投影,/——讓人寂寞。”
多位新詩學者論及這首詩。“洛夫借鑒西方的超現實主義的‘自動寫作’技法,結合中國詩歌的‘智性寫作’,創造性地發明了翻空出奇(非理性的自動寫作)、自動聯想(理性與非理性結合)和知性靜默(理性、智性寫作)等寫作技法。《煙囪》為洛夫初期接觸超現實主義所創作出的代表作,較為集中地體現了翻空出奇與自動聯想的寫作特點,表現了洛夫在年輕階段的精神風貌與將超現實主義應用于詩歌實踐中的初步探索。”④“洛夫在《煙囪》這首詩中寫道:‘我是一只想飛的煙囪’,縱然他此身難以離開所在的空間,此心卻已想落天外。超越現狀又意味著超越時空,亦即表達一種使其心靈獲得自由的向往。”⑤“超現實主義的想象本來就是一種關于生存的神話,它以脫離現狀的心理態勢,來追求高揚的詩意。……如果說超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只是玩弄技巧,便抹殺了詩人在夢想中的良知,實在是一種誤解。如果把創世紀詩社的藝術追求‘懸掛在空中’,而忽視了‘煙囪’在困境中難于脫身的痛苦,自然得不出公正的結論。”⑥“煙囪”是現代工業的特有產物,如發電廠大煙囪,也是傳統家庭的特點,每家都有一個小煙囪,這個意象暗示詩人理想的家庭是既現代又傳統的家庭。
洛夫寫過小詩,也寫過長詩,他的愛情詩大多是像《因為風的緣故》這樣的小抒情詩。這種小抒情詩與小詩的文體特征有較大差異,前者詩句更多,意象更豐富。但是兩者的文體功能及寫作動力卻非常相似。所以可以通過解釋小詩的寫作功能來理解這首詩的詩療功能。
小詩文體是生活的藝術,是人的“修行”“自省”“自療”的藝術。小詩的寫作過程是詩人學會“舍得”的人生技法,是平息躁動甚至躁狂的有效治療,如卞之琳寫《斷章》,把熾烈的愛情轉化為哲理。小詩可以稱為“截句”,也可以稱為“斷章”。“截”與“斷”都如“舍得”中的“舍”,是人生的無奈行為,更是人生的精彩行為。小詩的寫作過程即是有效的詩歌療法過程,如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中所言的“愛欲”過程:在愛欲的實現中,一個人從肉體的愛到其他人的愛,再到對美的作品和消遣的愛,最后到美的知識的愛,乃是一個完整的上升過程。
“說來奇怪,在中國,染指小詩的年輕人不太多見。小詩的詩人群往往年齡偏大,詩齡偏長。在海外好像也如此。……為什么更多的老詩人傾心小詩?這是老詩人對漫漫人生路的領悟,這是老詩人對詩的‘個中三昧’的領悟。所謂‘刪繁就簡三秋樹’,所謂‘繁華之極,歸于平淡’。‘就簡’是詩藝的高端,‘平淡’是人生的高端,所以,小詩實在是高端藝術。”⑦洛夫寫《因為風的緣故》已結婚20年,已到“知天命”的年齡。中老年人比年輕人更愛寫小詩,因為老人,尤其是中老男人的“愛欲”處在特殊狀態:通常情況下,一夫一妻制保證了社會的穩定,但是由于男女的身體差異,同一年齡段的男人和女人的生理情感出現“較嚴重的錯位”,現代家庭夫妻年齡通常只相差三到五歲。即現代家庭婚戀性愛模式很難滿足中老年男人的生理情感需要,導致他們的“力比多”(libido)過剩,他們的“性欲”便適度向“愛欲”轉化,“愛欲”甚至向“美欲”轉化,這里的“美欲”類似于馬斯洛的人的審美需要是人的本能需要。中國式傳統式婚姻更容易讓愛情轉化為親情,生物性情感欲求讓位于心理性情感欲求,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越來越重要。這種“三級轉化”的原理如同馬爾庫塞的結論:基于本能所追求的快樂是快樂的放縱和痛苦的消失,快樂原則與現實發生了沖突,本能被迫接受一種壓抑性管制。這里的“愛欲”類似弗洛伊德后期著作中使用的“愛欲”,強調的更多是心理性情感而非生理性情感,甚至生物性情感。詩歌抒發的情感通常劃分為兩大類情感:心理性情感(精神性情感),哲理寫作或唯美寫作宣泄的通常是這類精感;生理性情感(生物性情感),抒情寫作或色情寫作宣泄的通常是這類情感。弗洛伊德早期著作中(《超越快樂原則》之前)僅有幾次提愛欲,幾乎是性欲的同義詞。后來弗洛伊德發現愛欲是人類經驗的一個組成部分,與力比多有差異,甚至在某些方面與力比多對立,甚至出現了這樣的結果:性驅力的滿足——力比多的充分滿足及其緊張狀態的解除——本身具有一種自毀的性質而且最終導向死亡。因此需要愛欲出面來拯救性與力比多,使他們免于毀滅。這可能是小詩寫作,尤其是中老年男人青睞小詩或小抒情詩的一個原因。
現代詩的一大特點就是不穩定的“情緒”大于相對穩定的“情感”,“感覺”大于“知覺”。“所謂抒情詩,就是現在(包括過去和未來的現在化)的自己(個人獨特的主觀)的內在體驗(感情、感覺、情緒、愿望、冥想)的直接的(或象征的)語言表現。”⑧濱田正秀這個抒情詩的定義把“內在體驗”分為五大主要內容,是為了強調現代抒情詩的題材的多樣性,其中把感覺與感情區分開,把感覺與情緒并列,更是為了強調現代生活方式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及現代人情感的豐富性與易變性,這些正是造成現代人人格分裂、與社會抵觸的重要原因,也是導致現代人的精神性疾病,如憂郁癥、躁狂癥高發的重要原因。用小詩來抒寫“感覺”和“情緒”,可以較好地緩和現代人的焦慮感和荒誕感,治療現代人的精神性疾病,尤其有利于進行心理危機干預。20世紀90年代重慶多位倡導寫“微型詩”的詩人都活過了80歲,如林彥活了89歲。寫小詩使他們心理健康,保證了他們的長壽。寫小詩也是他們的一種修行方式。如白靈所言:“日本的一位女性山下英子(1954- ),2009年起即以‘斷舍離’的日常行動精神,教人如何斷絕不需要的東西,舍棄多余的廢物,脫離對物品的執著,從而修理自己的人生。……如以‘斷舍離’三字對照好的小詩作品以及‘小詩磨坊’諸君六行(或四行五行)小詩的極致,或可得出‘寫情而不急于抒情,寫一生卻以小事小物出手,寫自己而不及于自身’的方向,看似極度冷、知、淡,其實背后是熟、感、濃,是一種沖淡,清和、自在反面顯示。……若整理之,則如下三個面向,均指向詩宜短宜小宜大膽地‘斷舍離’過去長篇大論的詩寫形式:‘斷是絕、是切斷,但似絕卻不絕/舍是小、是舍棄,但雖少即是多/離是遠、是離開,但推遠即是近’。如此書寫模式并不易為,一開始要常常勒住自己準備滔滔不絕的沖動,按著要從情理事物中抽離自身,以較高視野審度自己所曾經,最后只能擇一枝一葉放大顯微,所謂見微知著,明一則明一切,那像是不斷推開自身,遠角度觀察自己在內的一切,將自己與眾多事物同一。久而久之,這更像削減多余的承載,雕刻自己成一輕盈之羽毛之微粒之灰之塵,最后很像是借助語言的一種內在修行方式。”⑨
盡管洛夫以長詩《漂木》聞名,但他非常重視寫小詩或小抒情詩。他說:“其實長詩本身就是由短詩發展而來的,就是由很精練的語言、很有張力的語言發展出來的,你說是一口氣寫個幾千行的詩,那個詩一定很空洞,一定沒有可讀性。”⑩《因為風的緣故》正是用“很精練的語言、很有張力的語言”寫成的小愛情詩,這首詩如同洛夫寫的多首禪詩一樣,在寫作過程中不僅可以獲得詩美,還可以獲得禪意,這樣的寫作過程也是一種“修行”,讓“愛欲”與“文明”有機結合,使“詩療”承認的低級情感及身體快樂,與“詩教”倡導的高級情感及道德愉快相得益彰,更多地偏向后者,非常適合中國國情。這首詩呈現的洛夫的愛情方式偏向中國古典愛情方式,又不失現代愛情追求的情趣和情調。中國傳統的婚姻通常是高穩定低質量的,“洛夫式婚姻”卻是高穩定高質量的。這正是當下國人渴望并應該獲得的婚戀模式。這也是這首愛情詩在當下獨特的“詩教”意義。
詩歌療法采用的基礎理論是弗洛姆的“人是心理人”的理論。他認為:“‘人’的定義不僅僅局限于解剖學和生理學,其成員還具有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控制他們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規律,以及完滿解決人的存在問題的共同目標。事實上,我們對于人的認識仍然很不完全,還不能夠從心理學的角度為‘人’下一個令人滿意的定義。最終正確地描繪出稱之為‘人性’的東西是‘人學’的任務。而‘人性’不過是人的諸多表現形式的一種——通常是病理學的一種——這一錯誤的定義經常被用來維護一個特殊類型的社會,認為這個社會是人類精神構成的必然產物。”?正是因為人有“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所以可以通過優秀的愛情詩來總結出“控制他們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規律”,來完成“完滿解決人的存在問題的共同目標”,即人的愛情觀、生活觀及世界觀都可以通過優秀的詩歌來塑造。
詩歌療法最重要的名言是世界詩歌療法協會主席阿瑟·勒內說的“詩歌在治療過程中是一種工具而不是一種說教”。《因為風的緣故》的詩教功能更多是通過詩療功能來完成的,是“寓教于療”甚至“寓教于樂”,詩中不失洛夫的幽默與睿智,睿智與幽默正是現代詩歌的一大特點。可以說讀這首愛情詩“很好玩”“很有趣”,有點像20世紀80年代在中國流行的日本民歌《男子漢宣言》,丈夫向妻子“說真話”時還不忘記“俏皮”“幽默”,說明夫妻生活非常有情趣和情調,說明兩個人的感情很好。《男子漢宣言》的第一、二段歌詞是:“在我要娶你之前,我有話要對你說/也許我的這些話,使你聽了不好受/反正你得聽我說,說說我的心里話/反正你要仔細聽,聽聽我的心里話//你在每天晚上,不能比我睡得早/你在每天早晨,不能比我起得晚/飯要做得很香甜,菜要/做得很可口/打扮起來要大方,打扮起來要美麗/你不要忘記,你不要忘記/我可是沒有本領的人/我這個家/全都靠你/全都靠你呀全都靠你/家中的事只有你,只有你才能作得到/你要守本分,不要亂插嘴/一聲別吭,你跟著我”。最后一段歌詞是:“你不要忘記,你不要忘記/我可是沒有本領的人/我的一生多么幸福/我的一生呀多虧了你呀多虧了你/我的一生多么幸福呀多么幸福/啦啦!啦啦!”
行文至此,我情緒波動(我一直覺得我寫這篇文章正是在對自己進行詩療),不由自主地打開手機,翻看方明給我的微信:“2018年3月10日洛老因氣喘加重入院治療,時尚清醒,與師母與我仍可對話。3月12日因病情惡化轉入加護病房,之后多沉睡,其間,醫生趁洛老醒時,指向師母及我,問是誰,洛老微弱回答: ‘老妻’‘老友’。3月17日晚上,洛老一手握住師母,另一手握住我,長達15分鐘,之后入睡。……”回憶當年在南京見到這對“老夫”“老妻”牽手前行的場景,想象洛夫說“老妻”及握著師母的手長達15分鐘的情景,我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我相信91歲離世時的洛夫,面對守護在他身邊的妻子陳瓊芳,一定會發出這樣的感嘆:“我的一生多么幸福/我的一生呀多虧了你呀多虧了你”。一定會想起他寫給妻子的情詩《因為風的緣故》。我甚至想象洛夫生前在每場詩歌講座結束時,都要朗誦這首詩,不僅是為了獻給聽眾,更是為了獻給坐在旁邊或臺下的妻子。在他的人生“散場”時,如果他還能說話,也一定還會朗誦這首詩,來與他相濡以沫57年的“老妻”告別。
我認識洛夫時他已過古稀之年,在近二十年中,與他參加過多次詩歌活動,每次我和詩友都感慨說如果沒有陳瓊芳老師這位“后勤部長”,洛夫老師是不可能在這么大的年紀還四處奔走,為新詩事業做奉獻。每次都是陳老師把他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如有次我陪他二人用餐,洛夫老師不小心噎住了,師母很專業地處理了。所以詩歌界舉辦詩歌活動邀請洛夫時,一定要請他妻子同行。洛夫近十多年來不顧年老體弱,和妻子一起,頻繁穿行于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加拿大等地,為繁榮新詩做出了巨大貢獻。洛夫去世后,2018年3月20日,《揚州晚報》發表了《洛夫的揚州足跡》。從這篇小文中可以窺見洛夫夫妻晚年旅行的頻繁及對新詩的貢獻。“2004年10月9日,洛夫先生與夫人陳瓊芳女士第一次來到揚州。……2006年10月,洛夫先生出席大陸為他舉行的詩書雙藝展和詩歌朗誦會,應揚州大學葉櫓教授之邀,在揚州教育學院高郵校區舉行詩歌講座。2007年4月14日,洛夫應本報之邀舉行‘感受詩歌之美’專題講座。……2008年10月27日,‘洛夫詩書畫展’在個園開展,也是對洛夫先生60年不間斷的詩歌創作生涯的紀念。2011年11月20日,洛夫在揚州舉辦了詩歌專場講座……2013年10月10日,揚州舉辦《眾荷喧嘩》詩歌朗誦會,用一場詩會歡迎老朋友洛夫先生。……2014年11月28日,‘廣陵清韻·詩音雅集——祝賀洛夫先生文學生涯70周年’活動在揚州市美術館舉行。87歲的洛夫說:‘在大陸,寫過三首詩的城市,獨有揚州。揚州是我第二文學故鄉。’2015年10月29日,洛夫與夫人受邀來揚,為他2005年創作的詩歌《唐槐》揭牌。2015年,洛夫已經88歲了,還在為詩歌事業操勞奔波。”
洛夫的愛情方式與他的詩歌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能將傳統與現代較完美地結合,如2014年11月27日“詩生活”網站所言:“11月22日,南京東南大學世界華文詩歌研究所舉辦了‘背離與回歸——洛夫詩歌創作70年研討會’。在研討會上,洛夫回顧了自己投身詩歌創作的初衷,認為自己的詩歌風格從實驗主義、西方超現實主義到回眸傳統文化和古典詩歌,不是評論界臆測的‘浪子回頭’,而是追求現代與傳統的有機融合,建立新詩的現代美學系統。會議側重就洛夫的詩歌道路與中國新詩的發展,展開熱烈討論。姜耕玉認為,洛夫是一位踽踽獨行的中國詩人,走著不同于大陸當代詩人的詩歌之路。他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就接受西方現代詩歌的影響,高揚新詩的自由精神,80年代在探足傳統文化與古典詩歌中進行現代詩的漢語性的多種實驗,他是中國新詩史上有里程碑意義的詩人。任洪淵認為,洛夫70年的詩歌探索與語言流變,是20世紀中葉以來的重要詩歌個案,提供了重建現代詩歌傳統的詩學價值和可能性。趙思運對洛夫詩歌形態的嬗變進行了深入剖析,運用文獻—發生學方法探析了反復出現的‘雪’的意象的心理機制,印證了洛夫詩性經驗的漢語特質及其智慧。孫基林、張立群一致認為,洛夫的現代主義禪詩,是把西方超現實主義與中國古代禪意、把馬拉美的‘自動語言’與古典詩歌的‘無理而妙’相融合,標示洛夫有了‘化歐’與‘化古’現代漢語詩美創造的自覺。”?這段描述洛夫詩歌文字中的一些語言可以適當變化,用來描述洛夫的愛情:把“追求現代與傳統的有機融合,建立新詩的現代美學系統”改為“追求現代與傳統的有機融合,建立中國人的現代愛情學系統”,把“洛夫詩性經驗的漢語特質及其智慧”改為“洛夫愛(情)性經驗的中國愛情特質及其智慧”。
正是采用了“化歐”與“化古”,《因為風的緣故》才能夠成為朗誦會上的“三大愛情詩”,尤其是能夠受到青年人的喜歡。即洛夫倡導的愛情方式是既“化歐”又“化古”的現代愛情方式,既不是中國古典的含羞草式的愛情,也不是西方玫瑰花式的愛情。如果用“現代漢詩”這一稱謂取代“新詩”,用來指稱20世紀出現的這種已有百年歷史的抒情文體,把“現代漢詩”定義為用現代漢語和現代詩體,記錄現代生活和現代情感,倡導現代意識和現代精神的語言藝術,《因為風的緣故》就是這樣的一首優秀的現代漢詩,一首百年新詩史上少有的現代愛情詩,它記錄的是現代人的愛情生活,抒發的是現代人的愛情情感,倡導的是現代愛情的現代意識和精神,追求的是古代愛情的忠貞和現代愛情的情趣。
我從1985年第一次參加全國性的詩歌研討會,即在重慶西南大學召開的“新時期新詩研討會”,再到1987年到西南大學新詩研究所攻讀新詩理論與創作研究的研究生,專業從事新詩研究數十年,認識了很多老詩人,如80高齡以上的就有屠岸、牛漢、鄭敏、流沙河、蔡其矯、高平、楊山、林彥、洛夫、余光中、管管、辛郁、張默……其中80歲以上的不少于50人,90歲以上的也有十多人。這種人生經歷和研究經歷,使我在近年的詩歌療法研究中,一直在思考詩人為何長壽。
如本文細讀洛夫的《因為風的緣故》的發現一樣,我發現詩人長壽的一大原因是他們較好地獲得了審美需要。“在某些人身上,確有真正的基本的審美需要。丑會使他們致病(以特殊的方式),身臨美的事物會使他們痊愈。他們積極地熱望著,只有美才能滿足他們的熱望。這種現象幾乎在所有健康兒童身上都有體現。這種沖動的一些證據發現于所有文化、所有時期,甚至可以追溯到洞穴人時代。審美需要與意動、認知需要的重疊之大使我們不可能將它們截然分離。秩序的需要,對稱性的需要,閉合性(closure)的需要,行動完美的需要,規律性的需要,以及結構的需要,可以統統歸因于認知的需要,意動的需要或者審美的需要,甚至可以歸于神經過敏的需要。”?詩人大多是“神經過敏”的人,詩歌寫作可以滿足他們“神經過敏的需要”。詩歌與愛情都可以給詩人帶來以上的審美需要,正是審美需要得到了充分的滿足,詩人才能夠長命百歲。
如詩友們好心地“戲說”蔡其矯(1918年12月12日—2007年1月3日)是“三美主義者”,他一生都喜歡美文、美食和美人,他活了90歲。他不但為中國詩壇貢獻了很多好詩,他的《川江號子》也被收入中學語文教材中。他還為中國詩壇提供了正直又浪漫的詩人生活方式,他為舒婷等朦朧詩人的成長出了一臂之力。北島在回憶錄中說:“1975年冬,我在艾青家認識蔡其矯,那年我26歲,他57歲,正好是我現在的年齡。……第二天蔡其矯就來我家串門。唯一的皮沙發像爛橘子般陷落,只好把客人請上床。我們背靠墻并肩而坐,腿翹到床沿外。他引導話題,從詩到政治到性。他單刀直入,問我是否有過性經驗,弄得我大紅臉。接著他坦言對愛情及性的看法,我只好跟進,講述了失敗的愛情故事。……蔡其矯命途多舛,卻毫不世故,嬉笑怒罵,如赤子般坦蕩。……說來也巧,自1964年因所謂‘破壞軍婚’罪鋃鐺入獄,直到1978年底他的三首詩發表在《今天》創刊號上,其間15年,蔡其矯跟我們一樣處于地下,摸黑走路,靠手抄本借光。如今說到地下文學,看來界定要寬泛得多,且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到1962年他寫下的《波浪》一詩。在陽光普照的大墻后,有一窄門通向北京離經叛道的地下世界,那兒有各式各樣的沙龍,熱鬧得很。創作是私下的事,大家湊到一起則變著法兒玩——聚會郊游酗酒吟唱談情說愛。我把蔡其矯領了進去,這地下世界,連帶出沒其中的漂亮女孩兒,讓他激動不已。他的老式萊卡相機,鏡頭跟主人的眼睛一起永遠忠實于她們。大家當面恭敬,一口一個‘蔡老’,背后叫他‘蔡求蜜’。……久別重逢,我提起當年那些女孩兒,他全都忘光了,令我驚訝。其實他記住的名字是青春,總有青春的代表進入他的生活。他與舒婷1975年結識。《致橡樹》這首詩就是他轉抄給艾青,艾青大為贊賞,又推薦給我。在蔡其矯引薦下,我和舒婷自1977年8月開始通信,她的《這也是一切》隨意抄在信中,是對我的《一切》的答和。……我們常去的地方有圓明園、香山、櫻桃溝、溝崖、八大處、十三陵水庫、丁家灘和云水洞。便攜錄音機的出現把郊游推向高潮——野外舞會應運而生。最早上市的板兒磚式錄音機細如蚊聲,動輒卷帶,但絲毫不影響眾人興致。音樂響起,只見蔡其矯獨領風騷,他腰板筆直,昂首含頜,帶著女孩兒旋轉。”?
2003年,我與著名詩歌評論家謝冕教授從福州飛往北京,他也以欣賞的口氣向我介紹蔡其矯的“三美主義”。早年寫詩后來寫詩評的謝冕也高壽,他生于1932年,2018年4月26日還從北京到武漢大學參加“中國新詩1917-1949”按受史高端論壇,還與中年詩評家羅振亞、青年詩評家姜濤一起,聯合做了一場新詩講座,受到熱烈歡迎。十多年來,我是多次親眼見到了兩位詩壇前輩的“寶刀不老”甚至“青春常在”,如2005年,在北京的一次詩歌研討會的晚宴上,蔡其矯也隨著跳肚皮舞的樂曲翩翩起舞。所以后來讀到北島敘說的蔡其矯帶著女孩兒旋轉一事覺得十分熟悉和親切。2010年,我與一群中青年詩評家登武夷山,竟然落后于年近八十的謝冕。我還見識過屠岸(1923年11月23日—2017年12月16日)的“老當益壯”,2008年我與他一起去澳門大學參加詩歌研討會上,在珠海汽車站分手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他已經八十五歲了,還參加詩歌節的各種活動。
三位著名老詩人的“年輕”都與詩有關,他們都是愿意為詩消得人憔悴的人,結果卻是詩并沒有讓他們憔悴,反而讓他們年輕,甚至在心理與生理上都有些“返老還童”。蔡其矯的“三美”中詩美占首位,屠岸一生都在寫詩譯詩。他去世后,新聞報道說:“2016年,九十三歲高壽的屠岸又出版了8卷本《屠岸詩文集》。……屠岸曾說過,詩歌對自己來說,是‘安身立命之本’。他一直保持一個習慣,吟誦著詩歌入睡。在他看來,無論是中國的李白、杜甫、白居易,還是西方的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濟慈,都是對自己生命的慰藉與激勵。‘寫詩是情感的抒發。’屠岸這樣界定寫詩的妙處,‘如果能將內心情感通過一首好作品表達出來,那么對作家來說也是一種極大的愉悅’。……‘詩是人類的精神家園,只要人類不滅,詩歌就不亡。’這是屠岸先生生前說過的話,雖然他離開了我們,但愿他如莎翁的詩那樣,‘將在不朽的詩中與時間同長’。”?
2014年李琭璐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對謝冕的采訪錄,題目是《謝冕把日子過成詩》。這正是對謝冕一生,尤其是他的晚年生活的最準確的描述。“‘我從少年時代就是詩歌少年,很喜歡詩,而且也學著寫。年紀大了對成熟的人生回顧起來,覺得自己怎么那么幼稚,那么天真,居然寫了那么多。’謝冕從新詩中懂得了一個道理,即詩歌與人的情感、內心世界是有關系的,特別是和自由的內心世界、一種無拘束的情感是有關系的。”?這則采訪記中這段話讓我感嘆身處詩歌界外的記者也看出了謝冕與詩的“親密關系”。更讓我感動的是另兩段描寫謝冕家庭夫妻生活的話:“那日,夫人陳素琰正要出門,看有來客,忙走出屋外表示歡迎,茶幾上的龍井茶,已經泡得很釅了。這對頭發雪白、相濡以沫的夫妻,已攜手走過半個多世紀。”?“下午5點,采訪結束。謝冕起身送我到門口,又馬上走回去抬眼看看表,囁嚅著:‘素琰怎么還沒回來?’”?
我與謝冕夫妻和洛夫夫妻接觸都較多,常常感嘆這是詩歌界的兩對神仙夫妻,讓我明白了什么是“白頭偕老”“夫唱妻隨”“相濡以沫”。兩對夫妻都有很多事情感動過我,如2003年8月我陪謝老師到福建南日島參觀,南日島曾是他20世紀50年代戰斗過的地方,故地重游,目的是尋找舊跡,但年代久遠,舊跡難覓。突然接到陳老師從北京來的電話,問謝老師找到當年的戰壕了嗎?本來沒有找到,謝老師卻高興地大叫:“找到了。”后來我與很多夫妻說過此事,大家都為謝老師的“撒謊行為”而感動。2003年7月在北京第一次見洛夫,就發現他與妻子陳瓊芳形影不離,陳老師不僅把他的生活照顧得很好,而且還陪他參與各種詩歌活動,如每次我與洛夫談詩時,陳老師總是靜坐其旁,即使是在很正式的詩歌研討會上,陳瓊芳與陳素琰一樣,也總是陪著自己的丈夫。
寫此段文字的半小時前,與謝冕老師、方長安教授等在武漢豐頤大酒店共進早餐,我告訴他我正在為《名作欣賞》寫洛夫愛情詩的文章,由洛夫老夫妻的夫唱妻隨的相親相愛方式,聯想到他與妻子陳素琰老師的愛情方式,把他也寫進了文章中,還告訴他我的文章題目是《在詩與愛中幸福地長壽》,86歲的他高興地笑著說:“我和陳老師的故事也可以流傳下去了啊!”他與洛夫是非常要好的老朋友,兩對老夫妻“夫唱妻隨”的愛情佳話早已在華語詩壇廣為流傳。
①丁旭輝:《臺灣類圖像詩的圖像技巧:一字橫排的視覺暗示》,《臺灣詩學季刊》第36期,唐山出版社2001年版,第98頁。
②洛夫、莊曉明:《大河的奔流——2016:洛夫先生訪談錄》,《詩探索》(理論卷)2016年第4輯,第158—159頁。
③葉維廉:《臺北與我》,《葉維廉文集》第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9頁。
④王覓:《超現實主義詩歌成因及布勒東洛夫創作比較》,未刊稿。
⑤⑥章亞昕:《中國新詩史論》,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頁,第212頁。
⑦呂進:《寓萬于一,以一馭萬——漫說曾心》,曾心、呂進:《玩詩,玩小詩——曾心小詩點評》,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8—9頁。
⑧〔日〕濱田正秀:《文藝學概論》,陳秋峰、楊國華譯,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年版,第47頁。
⑨白靈:《從斷舍離看小詩與截句——由臺灣到東南亞到兩岸詩跨域與互動》,《臺灣詩學學刊》第30期,2017年11月,第92—93頁。
⑩王覓、李翠瑛采訪洛夫錄音,未刊稿。
?〔美〕埃里希·弗羅姆:《健全的社會》,王大慶、許旭虹、李延文、蔣重躍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9—20頁。
?詩生活:《“洛夫詩歌創作70年研討會”在東南大學召開》, http://www.poemlife.com/newshow-8918.htm.
?〔美〕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頁。
?北島:《遠行:獻給蔡其矯》,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91413789/.
?中國青年網:《著名詩人屠岸去世曾感嘆“人類不滅 詩 歌 不亡”》,http://news.china.com/social gd/10000169/20171217/31827265_1.html.
???李琭璐:《謝冕把日子過成詩》,http://epaper.gmw.cn/gmrb/html/2014-11/14/nw.D110000gmrb_20141114_1-0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