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方興
生二胎現如今已成一些家庭的選擇。在大多數中國家庭,祖輩通常承擔著照料孫輩的職責。幾位老人講了他們幫兒女帶二胎的故事。勞碌、孤獨和隱忍,還有晚年不得已經歷的漂泊——他們被捆上的重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最開始,我是堅決反對女兒要二胎的
劉燕 上海 56歲
最開始,我是堅決反對女兒要二胎的。給他們帶過第一胎后,真的怕了,因為太累。男方父母年事已高,能給他們帶孩子的人只有我。
后來,我經常看到別人家兩個寶寶一起散步玩耍,玩得很開心,就想如果因為我的反對,讓女兒失去了有二胎的機會,以后我會不會后悔?會不會恨自己?想著想著,我就慢慢改變了心意,從堅決反對變成鼓勵女兒要二胎。
女兒在上海工作,生二胎是2016年。我專門從老家趕過去給他們帶孩子。第二胎的小寶寶出生沒多久,就得了嚴重的濕疹。從臉上長起,后來逐漸蔓延到胳膊,癢得孩子不斷抓自己的臉和手。小嬰兒的指甲挺尖的,又不好剪,所以臉常常被抓破。我特別心疼孩子,醫生說是過敏,但我們也不知道是對什么過敏。
對小嬰兒來說,過敏源的篩查要從脖子上抽血,女兒心疼,一直不愿意做。直到孩子2歲,能從胳膊上抽血了,一查,原來是對雞蛋和奶制品過敏。這才知道為什么濕疹越來越嚴重,越來越治不好,因為天天都在吃雞蛋和奶。
第二胎寶寶濕疹的這兩年,是我最累的兩年。很少能睡整宿覺。孩子癢,整晚整晚地哭鬧,常常是早上醒了一看,臉上又多了幾道血痕。這也加重了家庭矛盾,我埋怨女兒沒有好好給孩子剪指甲,女兒埋怨我是不是又偷偷給孩子吃什么東西了。倆人互相爭吵,心情越來越糟,加上缺少睡眠,我就患上了甲亢。
甲亢這種病,我至今想起來都很害怕。得了甲亢的人見誰都想發脾氣,自己根本控制不了。我和女兒常常為帶孩子的細節問題爭執不休,比如我覺得孩子應該吃點鹽,女兒說按照科學來說不需要吃鹽。她覺得我腦海里的都是一些陳舊的帶娃理念,與新時代有些格格不入,弄得爭吵越來越頻繁。
另一方面,孤獨感越來越重。我們也是人,不是帶娃的機器。我在上海帶了6年娃,依然無法融入這個城市,還是記掛著老家的小城市。老家有朋友,有親人,能說上話,而上海的小區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小區里還有幾個跟我差不多的帶孩子的老人,我們常常一起打打太極拳,跳跳廣場舞。一起交流時,一個老人感嘆,像我們這樣的老人稱之為“老漂族”,我覺得很貼切。老了還漂泊在外,回不到故鄉,確實是有一些凄涼和孤寂。
我常常設想兩年后,老二上了幼兒園,我就能回老家休息一段時間,過一段真正退休后的日子。我想去旅旅游,也想去見見故鄉的朋友。真希望那一天早點到來。
我們現在是“死不起”
季美菊 武漢 62歲
我們既是孩子的爺爺奶奶,又是孩子的“爸爸媽媽”。因為二胎生下來沒多久,孩子的父母就離婚了。媽媽堅決不要兩個孩子,爸爸也不負責任,把兩個女兒丟給我們兩個老人,你說我們能不管嗎?那時老大才2歲,老二剛剛10個月。
兒子兒媳夫妻矛盾比較尖銳,感情也無法挽回,我們作為老輩,也沒想到孩子母親會如此堅決地離開。我兒子跟她是網戀認識的,未婚先孕,我們,也只能接受這門婚事,但誰料想,最后的結果是兩個孩子幾乎成了棄嬰。只能由我們承擔起這份責任。比起別的照顧二胎的老人,我們不光是照顧,而是完全地撫養她們。
老大上幼兒園時,常常問我,我爸爸媽媽呢?我只能告訴她,你的爸爸媽媽“過期”了。孩子又問,那什么叫過期呀?我就說,食物過期了能吃嗎?不能吃了。你的爸爸媽媽也是這樣。
每次這種時候,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能讓孩子有一種自己是被爸爸媽媽拋棄的感覺。我告訴她們,你們的媽媽不是拋棄你們,而是她沒有能力養活你們,所以先去養活自己了。
我跟老伴現在都60多歲了,帶兩個孩子最大的困難,可能來自于身體和壽命了。我常常說,我們現在是“死不起”的狀態。我們一死,這兩個孩子怎么辦呢?
好在她們很懂事,也聽話。她們都不愿意喊我們爺爺奶奶,而是喊爸爸媽媽。我常說,傻孩子,我是你的奶奶,不是媽媽。她們就說,不,你就是我們的媽媽,老媽媽。她們有這種強烈的需求,需要爸爸媽媽在身邊。所以叫著叫著,我也習慣了。
如今,小孩上學經常要開家長會。開之前我還想,別的孩子都是父母去,我們卻是爺爺奶奶去,會不會有些奇怪,但去了之后才發現,幾乎一半以上都是爺爺奶奶在帶孩子。于是我就有些釋然了,看著成績優異也聽話乖巧的兩個小孩,我還是挺自豪的。
不用帶娃的時候,有一種放假的感覺
陳愛國 北京 60歲
我的兒子兒媳還是算比較幸運的,雙方老人都健在,帶下一代的事情我們能幫上忙。他們生一胎和二胎的間隔只有一年多,我們等于同時帶兩個孩子。家里突然多了兩個孩子,又是在北京生活,經濟壓力一下子變得十分巨大。
兒媳婦奶水不足,必須靠奶粉替代。現在都追求國外的大品牌,國產的不喝,兩個嬰兒,喝奶粉都得喝雙份,奶粉200多塊錢一罐,兩個娃一個月要喝10罐奶粉。而這只是養娃投入極小的一部分,比如還有紙尿褲、棉柔巾之類的,幾塊錢一張,一天用個十幾張很正常。經濟壓力使得兒子兒媳不可能不工作,他們去工作賺錢了,帶娃的事情只能交給我們。
我們來北京,因為普通話說不標準,孩子們也讓我們少跟寶寶講話。我們兩口子感覺有些自卑,在樓下小區里,遇見其他帶娃的鄰居,也有些不敢上前搭話。以前在老家種地的時候多自由,想去哪就去哪,累了往田間路口一蹲,就有老鄉過來遞根煙,然后聊一會天。這邊煙不能抽,也沒人說得上話,出門不敢走遠,幾乎失去了原先所有解悶的渠道。
在北京帶兩個娃,住了3年多,活動范圍始終不超過小區到菜市場的距離。我常常覺得,我的生活就是一個以小區的家為中心的圓,這個圓很小,我也出不去。回去跟鄉親們談起時,他們有的還很羨慕,說你去住了大城市,跟兒女們住一起,吃穿不愁,多么自在。但實際上,我每天能做的只有買菜、做飯、帶娃,兒子兒媳一回來也累,經常就是往電腦前一坐,也不跟我們說話,即便是說,好多內容我們也聽不懂。我常常感覺自己就是個關系比較親近的但是沒有工資的保姆。
2017年下半年,老二得了肺炎,我每天要坐公交車帶他去醫院打針,于是我第一次有了公交卡,出門的距離比去菜市場遠了不少。好不容易老二肺炎好了,我自己又得了流感,身體一下子垮了。兒子兒媳明面上是讓我好好休息,實際上是怕我傳染給兩個小孩。他們不讓我接觸兩個孩子,吃飯也不能一起吃。我從心底里是體諒他們的,也能接受,但情感上總覺得有些難受。
就著這次感冒的機會,親家來北京替換我。這之后,我就和親家商量,雙方老人交替著來帶孩子,每家帶3個月,就換另一家來。這樣挺好,過日子有了盼頭,而不是沒有盡頭的孤單和重復。
我以前勸自己說,“兒女在哪,家就在哪”,但實際上很難真正做到。我永遠知道,自己的老家在河北那個小村莊,那里才是我的歸宿。
(摘自人物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