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翠容

引領我走上教書這條路的首先是父親。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一直任教六年級的數學。輪到父親上晚修的晚上,他在教室里講課,我坐在靠近教室前門的角落做作業。低年級的時候,我尚聽不懂父親講課的內容,只知道父親上課的課堂氣氛很熱烈,他講解的時候學生聚精會神地聽,問問題的時候學生爭先恐后地答。慢慢地,有時父親問的問題我也會了,我這個旁聽生也會高高地舉起我的手。直到六年級,我正式地成為父親的一名學生,端端正正地坐在臺下聽父親講課。
所以父親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更多的是一個教師的角色。夜晚他會在臺燈下寫教案,工工整整,一絲不茍。白天上課鈴聲一響,他便拿著教案本意氣風發地走進教室。他患有慢性咽喉炎,有時嚴重到說不出話來。可神奇的是,他從不落下一節課。他怎么講課呢?用手勢。他會在題目的重點條件下敲黑板,再在一旁畫比例圖,邊敲邊畫邊寫算式。我們竟然也能“聽”明白,還像平常上課那樣跟著節奏大聲呼應。這種只靠師生之間的默契去完成的課堂,唯有父親曾給我呈現過,在我的讀書生涯里是絕無僅有的一次體驗。
在那個通信方式遠不如今天發達的八九十年代,父親在方圓百里卻小有名聲。學生對父親的喜愛不言而喻,連家長也很感激父親,說孩子自他教了之后數學變好了。從教之后,我把學生和家長的認同看作是衡量一個教師教學能力的重要標準。按照這個標準,父親無疑是優秀的。
可是這樣優秀的數學老師從來沒有給自己的女兒開過小灶。大概是因為我有點小聰明,這點小聰明能讓我的數學成績雖不優異但也不難看。也大概是因為我自小就喜歡看書,他很疑惑我怎么看得懂我不會的字,我回答說一邊猜一邊跳著讀。顯然這個發現讓父親很是驚喜,當下就認定我應該是走語文這條路,那么就更不操心我的數學了。而我小學時參加市里的作文比賽就獲得了不俗的成績,無疑更堅定了父親的看法,認定我是塊學語文的料子。
讀高一時的一個傍晚,父親突然來找我,帶我去學校后門的小館子吃餛飩。在等餛飩的空檔,父親掏出一份當天的《茂名日報》叫我看,原來是我的文章在上面發表了。父親高興地指我的名字給我看,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我沒想到我的父親會如此的高興,高興到一下班,就匆匆地蹬著他的老式自行車,揣著一份報紙來找他的女兒,原因卻不過是那上面有他女兒稚嫩的文字。我只記得自己是噙著熱淚吃完了那一碗餛飩。父親看見我這樣動情,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父女倆竟是相對無言,默默地吃了一頓難忘的餛飩。
現在回憶起來著實慚愧,因為我在文學方面沒有什么建樹。但我依然感激父親,他并沒有因為他是數學老師而跟我強調數學的重要性,他只是讓我隨著自己的興趣愛好兀自生長,甚至因勢利導,不斷地鼓勵我往文學方面發展。
高三報志愿的時候,我報了清一色的師范學校中文系,最后我如愿成為華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一名學生。我常常眉飛色舞地向父親描述我的大學生活,博學的老師,多才的同學,恢宏的圖書館,精彩的講座。父親總是面帶笑容地聽著,偶爾會說一句“哎呀,我真羨慕你能在這么好的大學里讀書”,又或者叮囑我“多看書,建立好知識儲備”。
2010年我順利通過家鄉教育局的招考,回到家鄉參加工作。剛走上工作崗位的我真真是書生意氣,每天在講臺上滔滔不絕,揮斥方遒。可學生考試的成績并不理想。有學生向我坦言,感覺在我的課堂上什么都沒有學到。
不少年輕的語文老師可能都曾走過這樣的彎路,因為經驗不足,總把課堂的重心放在語文的外延,以為這是強調語文的人文性,其實多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錯誤。但當時的我還是當局者迷,只覺得深受打擊。和父親聊天的時候也掩飾不住垂頭喪氣之感。父親只是問我:“你記不記得以前我是怎樣上課的?”我馬上想起父親總能將一道數學題的幾種解題方法整整齊齊地羅列出來,寫滿整個黑板。父親看我若有所思,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以前那些家長總想讓孩子跟著我學習,首先是因為我的教書本領過硬啊。”
我在迷茫中看到了一絲光明:我要到真實的課堂去學習!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上課鈴聲一響,我就往前輩的課堂跑。很快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課堂為什么沒有實效。前輩們的課堂各有各的精彩,有的娓娓道來,有的豪邁奔放,有的幽默詼諧,但他們無一不是圍繞清晰的教學目標展開,以落實知識點為要務。而我講課信馬由韁,全憑自己喜好。沒有飽滿的知識作支撐,我的課堂是沒有根的課堂,太浮。學生自然感覺學不到東西。
我開始查教案,做練習,扎扎實實地鉆研教材,認認真真地設計教學重難點,務求把每個知識點講通透。當我專注于傳授知識的本身,我的課堂猶如打通了任督二脈,變得沉穩踏實。在學生專注的神情和信任的目光里,我感受到傳道授業解惑的喜悅。而偶爾穿插其中的一些個人見解,竟然會獲得熱烈的掌聲。
2013年我參加縣里的師范技能比賽,獲得了一等獎。我對父親說:你女兒的獲獎相片就粘貼在連廊的墻報上。他像小孩一樣高興,當晚就和母親散步來到學校看墻報。看著他瞇著眼睛湊近墻報細細地看,我說:“爸,我成了你哦。”他憨厚一笑:“不,你比我更優秀。”
看看站在講臺上的自己,無處不是父親的影子。有學生說我上課出口成章,我想起父親會用詩詞調劑課堂氣氛,特別是用方言念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念得抑揚頓挫,甚是好聽;有畢業的學生給我寫信,他在信上說:老師,我一直記得你說過“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脊梁”,我想起小時候翻閱父親的信件,他的學生在信中說:老師,我記得你說過“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語文晚讀時間突然停電,我站在燭光中給學生們講文學故事,我想起小學的晚修如果停電,父親就會在黑暗中給我們講故事。有個故事大概是說大風吹得很厲害,吹起三尺土,吹走了屋頂。長大后我才知道,他講的是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當然,也有不少學生和家長感激我,說因為我而改變了對語文的學習態度,我想起的依然是父親……多年前,我的父親給我的影響,以零存整取的方式,形塑了今天的我。
父母從來都是子女的引路人,我的父親用他的教育熱情樹立了我的教育理想,用他的引導和鼓勵堅定了我的教育信心。我依然是那個只有小聰明卻不算聰明的人,只能勤勤勉勉地備課;看過的書依然很快會忘掉,只能認認真真地寫讀書筆記;寫文章依然沒有連綿不絕的優美詞句,只能把自己的文章一改再改。因為熱愛,所以付出,因為付出,所以收獲。我每天都過得充實而喜悅,是因為我的工作行走在我的理想之上,這是多么幸運的事情。而這一切的由來,如果順著時間的線尋回去,總能見到那頭站在講臺上的父親和坐在臺下的我。
即使是成家后每次回娘家,他都會問我“有沒有好消息和爸爸分享?”“教書開心不?”,或者叮囑我“課前課后都要喝水,保護喉嚨”“一定要尊重學生”“不要害怕上公開課”……每當我告訴他我獲得的小成績,我的學生如何喜歡我,或者是教學心得,他總是贊許地點頭,言詞中毫不吝惜地表示肯定和贊賞。這種眼神和語氣總能讓我想起曾經的少年時代,他也是這樣地鼓勵我去參加征文比賽、演講比賽、當班干部、競選社團。像巴菲特說從來不會懷疑自己一樣,我的父親永遠地相信他的女兒是優秀的。每當我在工作上稍有懈怠之意,我總想起父親的驕傲和期待,不免自責,我有什么理由懶散?
2015年我參加師德師風征文比賽,距我高考剛好十年,我以我和父親的故事為范本,用雙線結構寫新老兩代教師的故事,獲得了市里的一等獎,后來發表在《高州教育》。我拿去給父親看的時候,他很高興,馬上帶著老花鏡,坐在搖椅里細細地看。
那篇獲獎征文的第一句話就是,引領我走上教書這條路的首先是父親。
今天這篇文章依然以這句話為首,但我想在文末加一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盧紹太。
于我而言,恩師的名字便是父親。
(作者單位:廣東高州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