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傻子》開篇,汪曾祺寫道:“這一帶有好幾個傻子。”
文末說:“北京從前好像沒有那么多傻子,現在為什么這么多?”我在北京住處的附近也有好幾個。
一個是賣氣球的。小伙子,大高個,立正姿勢,站在路邊,目光漂浮無著。腳邊放著一個包,手舉一個氣球,男的路過,他說:先生,買個氣球吧!女的路過,他說:太太,買個氣球吧!人都繞著走,邊走邊回看,表情復雜。
冬季有一回見他時,褲襠已經濕了一片,瑟瑟發抖,依然在喊:先生,買個氣球吧!
一個走路不順當,口齒也不清。經常坐在公交車站旁的椅子上,大聲嚷嚷,自己跟自己說話,一浪高過一浪,越說越生氣,掄起拐杖砸得廣告燈箱“咣咣”響。
車站旁有個修自行車的攤點,這時修車師傅都要吼一聲:嘿,別砸了,嘿!他就停手了,乖乖地低頭,輕聲嘀咕,醞釀聲浪,漸次加碼,“咕嚕咕嚕”往上涌,眼瞅著到了爆發點,又動手了,“咣咣,咣咣咣,咣——”
修車師傅正跟豁嘴老頭下棋,“車”快保不住了,心急,大喝一聲“嘿!”嘎嘣脆。又靜了下來。
一個是在小區里住著的。總是穿著一肥大的白背心,胡子拉碴,脖子上掛一牌子,上面寫有家人的手機號碼。牽一條小狗,在院子里四處巡查,見誰有空就聊幾句。家長里短,雞毛蒜皮,邊說事兒,臟話順口滑溜而出,說上一通,末了不忘綴上一句,“你知道吧?”
小區業主停車不順暢,他順暢地介入,很熱心,“左……往左……X,使勁呀!……多了!……再來!……X,行不行,您哪!……停!X,真‘面!”
誰非過客,他是主人。
還記得老家有一個。小時,在鄉村引發孩子集體興趣的,除了追趕路過的汽車,還有就是他的出現。
孩子們喜歡圍觀,他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當然會保持適當距離。他煩躁了,就掉頭來追趕,孩子們“呼啦”四散,慢慢又聚攏在一起,像是在玩一個游戲。
課間他沖到教室,在黑板上端正地寫下三個字。再把黑板擦往桌上嚴肅一拍,兇巴巴的樣子,開始上課:
“跟——我——讀——周——慧——敏——”
他說周慧敏是他的“渾家”。
后來再也沒見著他,也沒有他的消息。當時不知道還有“一期一會”的說法。
美國攝影家黛安·阿勃絲(Diane Ar-bus)喜歡拍攝“怪人”,她為這些人身上的某種特質著迷:
就像一個神話故事里的人物,攔在你面前,讓你回答一個謎語……大多數人都在“恐懼未來會有什么創傷”的擔憂中生活,而怪人天生就帶著創傷,他們已經通過了生命的考驗,所以他們是貴族。
1808年1月22日,當拿破侖踐踏歐洲版圖,正在穿越葡萄牙邊境線時,葡萄牙王室倉皇出逃,整個場景猶如瘋人院。率先遷移的瑪麗王后腦子不太好。她反而勸告大家:“別跑得太快,好像我們是逃跑似的。”
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評點道,這是“那個瘋人院里唯一的一句清醒話”。
所謂的貴族,還不如有創傷的“貴族”。
這些人,有時就像《皇帝的新裝》里的那個孩子。
可惜,他們的命運和生活時有令人唏噓之處。
老家還有一個,輕微的病,后來通過積極治療,恢復了。但是方圓都知道有這么回事,討不到媳婦。他有個妹妹,很好的一個姑娘,放出話來,“哥不娶,妹不嫁”。如果哪一家也是兄未婚妹未嫁,那就互換好了,她對男方不設防。
上次回家,聽說沒有后續。
現在九月中旬了,老家的天還熱著,三十度以上。
《冬天的樹·公共汽車》,汪曾祺寫了北京公交車上“精力旺盛的、機敏靈活的、不知疲倦的售票員”,他們其中的一位有著“一副配在最大的演出會上報幕的真正漂亮的嗓子”,另一個小伙子則總是“高高興興而又精細認真”。
讀畢這篇小文。我用鉛筆在天頭寫下兩行字:“感到深深的悲哀,好東西都讓人給寫完了。2016年9月18日上午8時39分。”再從書房移入臥室,將自己往床上一扔,把頭埋在枕頭里。
腦海閃過一名售票員的影子。
北京52路公交車上的。
頂部微禿,頭發干枯、稀疏,無精打采,軟綿綿地趴著。0600XXX,是工號,立在工服的胸部位置。工服是濃郁的深藍色,顆粒松散地連綴著,敷衍,拖沓。淡紅色領帶,白色條紋等比例傾斜。右手戴粗布白色手套,左手裸露,待遇有別。
就像汪曾祺說的,北京公交車上的售票員。上下班高峰時一般都得扯著嗓子喊:
“擠擠。擠擠,多上一個好一個!”
“上不來了!后邊車就來啦!我不愿意多上幾個呀!我愿意都上來才好哩,也得擠得下呀!”
這個更普遍了:
“往中間走!往前后門走!動一動!把門口讓出來!”
有點聲嘶力竭,尖銳。急促。
坐車的,人挨人、腳抵腳。而且由于擁堵,車輛給釘住了,一動不動,內心的煩躁逼近臨界點,再來這么一下子催促甚至是號令,凝重窒悶的氣氛加碼升級。
52路上的這位,有自己的路子:
“老師傅,少師傅,小師傅,走一走,移一移,挪一挪哩!”
腔調脆響,近乎唱。
無望之際,聽了這么一嗓子,焦慮感被沖淡稀釋了。
他叮囑要下車的:
“下車記得刷卡!不刷卡浪費你的錢不帶商量的!”
報站,一般來說,要么是“下一站,西單路口東”,要么是“西單路口東站到了”。規范,標準。他不走尋常路:
“門開開,西單路口東。”
或者是:
“坐著的,站著的,瞇著的,注意啦!到站了!看景的,看手機的,聽著點,東單路口西到啦!”
而且老是有新花樣:
“往里走走啊,把東西往里邊挪。勞駕,那個男同志,看手機的師傅,對,說的就是你,等會兒給朋友點贊也不遲,先動一動,啊!”
有時還來這么一出:
“門口要下車的幾位,來!聽我口令,齊步走!”
這就頑皮了。
沉悶清冷的車廂,他以一己之力,點燃了。
汪曾祺發現,公共汽車上張貼的《公約》,第一條是“熱愛乘客”。他遇見的一位司機冷靜、堅定,225號售票員小伙子有著“開朗的笑容”,都是因為熱愛。這位0600XXX,變著法子給乘客帶來歡樂和新奇,也是因為熱愛吧。
《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汪曾祺說詹大胖子工作的校園沒有多大點,有兩棵桃樹,兩棵李樹,一棵柳樹。一筆帶過,“今日無事”。于我卻勾起一段回憶。
早年,家鄉有為官的,傳言貪腐幾乎是“明碼標價、公開透明”的。親屬提醒官太太,還是小心為好。官太太不屑,先是謾罵這是沒影的事,亂講的,心術不正,不干好事,看不得人家過好日子,造謠之人,生孩子沒屁眼,洗頭都要給淹死,走路跌到坑里。有本事來查呀!
中氣十足。
再退一步說,家里有大樹罩著,一棵“桃樹”,一棵“李樹”,一棵“柳樹”,怕什么,沒事,該吃的吃,該喝的喝!
她的意思是,她家官人的上游,有姓陶的、姓李的、姓柳的幫忙撐腰,總之是“上頭有人”。
這是公開警告:少給我搗亂,沒用的。
也是自我減壓:樹下好乘涼,沒事的。
坊間女人智慧,地氣盛,又直沖云天。
不知道現在這些人都是怎么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