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鄉土抵得千萬個承諾（組詩節選）

王忠民

王忠民

天 湖

高于大地和信仰，低于云端和神靈

我們自有我們獨特的幸福和向往

那一刻

云彩隱于綠野，山嶺壓低風聲

輕舟，兀自泊在天光盡頭

當目光與粼粼的波光相逢

我隱忍許多年代的淚水

一瞬間傾斜而下 那里有我經年的

塵埃 在你的碧藍如玉的水波中洗濯再洗濯

那一刻

清風徐來，萬物息聲

體內的混沌莫名就寂靜了下來

卸去攀于足尖的緊迫

世間的煙塵退向身后 今天

我且把自己拋進你清幽的深藍里

那一刻，我遠道而來

倒空自己，成為一滴雨水的化身

多想就此融進這無邊的明凈與安詳

悄無聲息地棲身于執著的船槳

日復一日，看清風抬著浩淼

以水的姿態

無牽無掛，奔走天涯

請容我在你的懷中短暫沉醉

請容我把手心的污垢

悄悄丟棄在原始杜鵑林的濤聲里

請原諒我的茫然和失語

且讓所有的詞語都攀附在

鷗鷺的翅膀上

看它們，在我的仰望中

細密地描述，這一片

屬于它們的天堂

看它們飛來又飛走，看它們

盤旋……再盤旋……

此時，我小心屏住呼吸

卻還是驚起了沉睡中的漣漪 那些

輕微的起伏讓水的體膚愈發生動

作為一枚萍水相逢的葉子

我多想生來就泊在你深眸的水面

而那純粹的底色及那瞬間驟起的閃念

定會毫無懸念地將我，幻化成棲居

你胸口的 一尾游魚

湘山寺

鐘聲悠遠，百鳥銜來眾生衣缽

那一級級高于頭頂的階梯

無論走了多少遍，也抖落不了

塵世嵌入指縫間的灰燼

山林空曠，聞風而來的世態萎靡

有人祈禱有人祈求

而背負前塵舊世的浪子

倚靠在那株古楓的虬根邊

流完最后一滴悔恨的眼淚

照著一棵植物的樣子

日漸幻化成型

湘山上的那些樹們

品目繁多，家族龐大

這是湘山之上的寵兒

這是湘山庇佑的家園

它們固守在寧靜的蒼穹下

多么幸運

這讓我想起越城嶺上的參天古木

想起湘江之濱的綠林松濤

它們都生長在神靈看護的家園

我生長的圈子太過狹小

除了眼前這些無憂的灌木

或許此生再也無緣見到

更加雄奇疊秀的峰巒

可是啊

我分明記得來時路上，城市的雛形

正在村莊的廢墟上春筍般拔節

筆直遼闊的路旁，一些樹們

被削去頂冠和手臂

被繩索捆綁，被棍棒制牢

它們被斬斷故園的泥土與根脈

那些鋒利的刀斧將它們雕琢成

相同的模樣，又被一排排一隊隊

整整齊齊地腌泡在時代煮沸的鹵水里

此刻，我似乎聽到

湘山寺的林莽間

風聲隱隱 哭歌陣陣

月亮鳥巢

河邊樹林上空，明晃晃的月亮

照耀著寧靜的故鄉

這是用銀子做的鳥巢

閃爍的群星，眾多春天的雛鳥

當鄉村水泥路帶我重返故里

我這個鄉下長大的孩子，又聽到

調皮地眨著眼睛的星星

在蔚藍夜空鳴叫

祥大村，今夜你在鳥巢下面

還有我親人的墓地，老屋，泥塘

小油燈映著的兒時心愿

當星星的啼鳴喚醒往昔的回憶

怎能止住兩眼熱淚

今日嶄新的村莊啊，那時我是

一個背著草筐的怔怔少年

誰見過這樣靜謐美麗的夜

電視里的笑聲飄向翠綠田野

燈火鑲著璀璨寶石，家園生輝

橙花，油菜花，香成一片

請把我心中搖曳的鮮花

那時來自遼闊大地的鮮花

銜進又大又圓的月亮

祝福故鄉，恩重如山的母親

請接過你的兒子

獻上的花籃

云朵回到它的故鄉

我已不能說出另外一片土地和人民

不能說出另外一條河流

在她潺潺緩緩的傾訴中，我重山遠隔的

鄉思。逶迤而又綿延

閃現出家鄉畫卷的無數圖景

閃現出兩岸的青山，峰巒往復

而桅舟待發 閃現出白云下的飛瀑

漂移的羊群，花叢間汩汩的流泉

它們的清晨在一個雨季的深處

聆聽布谷鳥的啼聲

而午后，陽光照耀著原野

照耀著這一片足夠殷實的大地

陽光下的梨花開始在和風中舞蹈

并隨三月的溪水漲上古村寨的渡頭

一排排竹筏載來四面八方的游人

滿江春天隨著蔬菜，糧食和一筐筐鮮花

運往下游的城鎮，超市，商業廣場

這是多么繁忙的春日景象

但它依然保持了超然而優雅的流水姿態

云朵在回到它的故鄉，流水在回到天上

麥浪在田野間翻滾，綠草萋萋

平靜得像一場無邊的風暴

在翻滾著云朵 麥浪和想象中的積雪

沒有人能將它們寫盡

就像一轉眼就到了秋天

當西風將山巒吹得無比高遠

當悠閑的白云獨自將藍天洗凈

一江碧水與蓮花，映照千年歲月

這時的風景易碎，如往昔玻璃的杯盞

月亮升起來。月亮如一張遙遠的笑臉

照耀著江面上起伏的群峰

照耀著柿子林，照耀著廣闊的平原

照耀老家冬暖夏涼的井水，聽不見秋日私語

水中望月的人，誰懷有夢想

誰就將在這樣的月夜回到自己的前生

就像曾經相愛的人還可以再愛一遍

就像初雪到來之前一個人目光迷離的顧盼

果子飄零的氣味逐漸變得濃烈

但風景依舊。冬日的寒冷使寂寞的山色

顯得更加空曠。一種蕭瑟之美

彤云將江面壓得很低很低

流水和飛雪在相互等待。就像云朵回到它的故鄉

當年湘江戰役的創傷，如今在越城嶺下

被慢慢地愈合。生活和太陽一樣燦爛

桃花江，枕在夢里愛情的花朵上

桃花江 一個全國嘴唇都蠕動的名字

無論從哪一個方向看她。她都是

一根歷史的琴弦

一頭系住歷史濕潤的筆觸

一頭系住旖旎的自然風光

在桃花江，我早已沒有方向感

江岸桃花正盛，眼睛眨動于無邊的春色

此時團團竹影對我悄悄吟哦

搖曳多姿的女子如桃花朵朵

帶動春天的齒輪。回望往事的背影

今天依舊伴著三月。三月的容器

盛載桃花的顏色 。那朵盛開的笑靨

始終搖晃在氤氳的夢景中

擠滿了距離的距離 走動著歡笑

一定屬于夢境的桃花

形成歌謠式的清秀

黎明時竹筏渾圓地開起

群星棲息在乳霧籠罩的桃花江

深沉而寧靜。寧靜而溫暖

欸乃的槳聲激起遙遠的回響

思緒在忽明忽暗的波紋中回環

遠望或把頭顱深深地垂下

我想觸摸到時間的厚度

想摟到幾絲古典的煙篆

而那鸕鶿，一只翅膀是唐詩

一只翅膀是宋詞

一雙白鷺飛過江面，剪斷了流霞

面對桃花江 心境的枝頭

似乎已長出關于愛戀的一枚枚花瓣

來吧桃花江 走進我的奔跑與旅程

在夢里 在愛情的花朵里

一次次埋伏在我五個最敏感的器官

令我的心神 抒情而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