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的詩學：似和不似都奇絕

⊙熊英琴[商洛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商洛 726000]

比喻，是一種古老但極富生命力的語言藝術形式:從《荷馬史詩》到《詩經》，從艾略特《荒原》到莫言《酒國》，無一不充滿著比喻。為什么人類文化的先知、思想家、哲學家們都用比喻？當代學者木心先生認為：“比喻，是不得已。”他說真正相愛的人，不語，一瞥相互即知；智者面對，相視一笑便了然于心，也不用比喻；所以，比喻是“不得已”，是“苦中作樂”。縱觀文字浩海，比喻可謂作者們自覺而為，尤其那些才華橫溢的大作家、大思想家、大哲學家們，并非“不得已”。故此，筆者嘗試在留芳歲月的比喻藝術中探析其亙古常新的詩學奧秘。

一、水晶與鉆石：比喻與比喻藝術

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有這樣的比喻：“出其東門，有女如云。”女人和云在性質上不可混同，數量眾多故曰“如云”，而女人衣裾飄揚之美正如天邊漂流的云彩，同是繽紛美麗的，今仍講“美女如云”。

寫作中比喻藝術的應用通常有三種：一是以兩個不同事與物的相同點作比，如“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二是以兩個不同事與物的相異點作比，如蘇軾《望湖樓醉書》：“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俄國阿赫馬托娃“別人對我的贊美——不過是灰/你的呢，就連詆毀——也是贊美”①；三是把相同點和相異點結合起來作比，如“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等等。兩物作比，首先二者在根本上、整體上有質的不同；其次是在局部有共通共同之處。《文心雕龍·比興》篇有言：“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②然“亦有太切，轉成滯相者”，比喻的力量在沒有新意的地方，開拓出新的境界。

可見寫作比喻不止步于客觀精確，比喻的藝術生命在“似和不似都奇絕”。王逸在《楚辭章句離騷序》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比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喻小人。”③可知，《楚辭》對以物比物的突破、托物比事范式的建立、在有形的物事與無形的精神之間架設起詩意溝通的橋梁等比喻藝術的開拓方面有著突破的意義，如“眾芳污穢”，如“美人香草”……但并非任何不相干的事、物都可以拼湊建構起意義特別的比喻藝術，關鍵在寫作者不拘泥、有超脫、開墾于尋常之外，核心在把握好作比二者的相通點。

在卷帙浩繁的文學世界里，精彩絕倫的比喻藝術橫穿時光，歷久彌新。《世說新語·語言》篇謝道韞關于白雪“為若柳絮因風起”的比喻至今傳為佳話：相較而言，漫空雪白的鹽粒紛紛而下確如雪，是很好很生動的比喻了；然輕盈飄逸、春日紛飛、飛花滿天的柳絮，更能興發人們的無邊聯想，更有耐人尋味的詩意，可謂比喻的藝術。因此，文學受眾不僅愿意讀到切至恰當的比喻，也希冀有機會領略精妙入神的比喻藝術。

二、比喻的詩學：似與不似皆奇絕

比喻是一種具有審美屬性的語言形式。作為修辭方式，文學寫作的比喻并不單獨存在，它以語言文字為載體，“用與甲對象本質不同而又有相似之處的乙對象來描寫、說明、靈化、強化甲對象”④，以提高文本的表達效果為最終目的。作者們應用比喻，把自己的一種情感或思想映射到另一個自然物象中，這“一種”與“另一個”性質不同而卻價值相等，互相反映、相互成就——運用比喻藝術，狀物則形態生動，抒情則情意真切，寓意則理趣渾然。

（一）流年是水聲：擢言語詞采之美比喻是文學創作中的慣常手法，也是作家進行形象思維和藝術想象的重要手段。古典詩學的“心境物化”即是運用比喻來寫境傳意，現代漢詩也有此類寫法。在比喻藝術的詩性空間：人、物、景自現，它們形象、生動、活躍地進出，與讀者世界的真實經驗交流互涉。

有這樣一首詩：“在夜里，她松下三鬈黑發/立刻造成四個黑夜/當她抬頭看天/就有了兩個月亮。”⑤詩人把三鬈黑發比作三個黑夜，一雙眼睛比作兩個月亮，以黑夜之靜謐和明月之融朗互文襯托，用短短數十個字形象描繪了某女子令人心儀和向往的神秘與美麗。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的短詩《你與我之間》：“你與我之間，愛情竟/如此淡薄、冷靜而又純潔/像透明的空氣/像清澈的流水/在那天上月和水中月之間奔涌”⑥，詩以水天之間奔流交換的空氣和流水作比某種純凈、遙遠、淡薄而又持久的愛情，“我”和“你” 如天上月與水中月，在空氣與流水的循環往復里相交匯流、奔涌不息，以表相愛之至。臺灣現代古典詩人周夢蝶《行到水窮處》有這樣的比喻：“你是源泉/我是泉上的漣漪/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⑦，讀來婉轉清揚、驚心動魄，令人肅然起敬。詩歌是文字之華，詩家的語言精湛凝練，準確美麗，寫詩運用比喻藝術不僅擢升音韻詞采之美，亦可豐贍詩之意境意蘊。總之，比喻藝術是詩歌語言藝術之花中必不可少的一瓣。

（二）人比黃花瘦：抒情思神韻之真小說寫作運用比喻藝術，不僅文本語言增色出彩，還利于人物情感、神韻的描寫與刻畫。現當代眾多作家作品飽含著卓爾不群的比喻藝術：錢鍾書《圍城》的《人·鬼·獸》里比喻得睿智幽默，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沉香屑——第一爐香》《金鎖記》《傾城之戀》里比喻得冷艷蒼涼，莫言《紅高粱》《酒國》《豐乳肥臀》里比喻得辛辣狂放，賈平凹《古爐》《帶燈》《商州三錄》里比喻得古樸沉著……不一而足。

“我仿佛是你口袋里的懷表，繃緊著發條，而你卻感覺不到。這根發條在暗中耐心地為你數著一分一秒，為你計算時間，帶著沉默的心跳陪著你東奔西走，而在它那滴答不停地幾百萬秒當中，你可能只會匆匆地瞥它一眼。”⑧這是奧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小說里的比喻，平淡落寞、準確精妙地傳達出一個卑微癡情的陌生女人對風流健忘的R作家緊緊張張、笨拙悲戚的愛。僅讀這一個比喻，我們便可知此小說的故事梗概、人物命運以及主旨寓意，怎能不驚嘆茨威格比喻藝術之深長意味。

（三）冰心在玉壺：寓思想意蘊之善運用比喻藝術寄寓思想的例子亦屢見不鮮，所謂“一片冰心在玉壺”。 當代學者木心先生善比，把自己喻為黑暗里保有白雪、紛然而下之人；并用童年的衣裳作比童年的朋友，長大后童年友誼的難尋一如兒時的衣服難以穿上身。

確實，比喻藝術常與哲學家、思想家、作家們聯系在一起：中國老子的“上善若水”“治大國若烹小鮮”“上德若谷”；孔子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莊子“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以及《圣經新約》的“我差你們去，如同羊進入狼群；所以你們要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⑨；帕斯卡爾的“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黑格爾“一個有文化的民族，如果沒有哲學，就像一座廟，其他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圣的神那樣”⑩，等等,這些入木三分的比喻皆是先哲們不朽的心靈之花、智慧之果。

三、詩性思維：比喻的詩學之在

西方菲利浦·錫德尼認為詩是一切學問之母，古希臘人也覺得詩有神性，是一切知識的來源與核心，同時令世界更美好。雪萊的《詩辯》說：“詩的確是神圣之物。它既是知識的圓心，同時又是知識的圓周。它是包含了一切科學而所有的科學又要涉及的東西，是一切其他思想體系之根和花朵。它既是萌生出萬物的萌芽，同時又是使萬物生色的裝飾。”[11]中國自不必說，作為“詩的國度”，詩充盈于社會的各個角落，當代學者龔鵬程直言中國沒有詩以外的知識，比喻自然從一開始就沾染上詩，且在與詩文的同步流傳中逐步詩化了。

在中國，比喻藝術與詩文的共生共存可謂渾然，硬要解釋說明或可借維科的“詩性思維”一用。首先，既然原始居民中的創造者們像某種詩人和哲人，運用一種詩性思維以隱喻的原則創造了事物，認識世界并由此創造了他們自己，比喻（隱喻是比喻的一種）作為“詩性智慧”同原始文明一起留存下來；其次，比喻藝術的創造同詩文寫作的境界追求本殊途同歸，二者的運思過程就是一種詩性思維；最后，比喻藝術的實現，對“文”的憑借，對“象”的倚重，與詩歌的意象理論多有共通，同是語言藝術的重要構成。故此，百態人生，萬類宇宙，皆可作比。當時、空、情、理交互作比，物我交匯、興會萬端時，文字便寫出了一切人情景物，便構建了卓越多姿的比喻詩學。

①南北: 《世界現代禪詩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127頁。

②周振甫：《文心雕龍今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4頁。

③鄧聲國：《王逸〈楚辭章句〉考論》，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④聶焱：《比喻:表達、思維、認知的詩性方式》，《畢節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7—9頁。

⑤木心：《文學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8頁。

⑥ 希梅內斯：《小毛爐與我》，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頁。

⑦周夢蝶：《鳥道》，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164頁。

⑧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頁。

⑨ 《圣經》，楊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346頁。

⑩黑格爾：《黑格爾歷史哲學》，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96頁。

[11]劉苦端：《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版，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