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欄漫讀紅樓說教育
欄主 張曉冰
ZHANG XIAOBING
湖北省監利縣教育局原局長
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兼職研究員
北京華樾教育研究院特聘專家
著有《鄉村筆記》《對農民讓利》《農村教育改革的一場風暴》《做一個理性的教育者》等。
在《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曹雪芹寫了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香菱學詩。作家王蒙說,曹雪芹是通過黛玉和香菱之口發表自己的“詩創作發凡”或者“寫詩入門”,“完全可以把這一段復印下來作為詩歌函授的教材”。但是,對此我卻不以為然。中國是詩的國度,在封建國家的上層社會,寫詩是一個必修課題,歷史上有才的人而且能寫出好詩的人很多,作者沒有必要炫耀自己的詩才。那么,作者為什么要寫這個故事呢?從教育社會學的角度來考察,曹雪芹寫這么一段故事,其實是要表現香菱為追求社會地位的一種奮力掙扎。從這種意義來看,在那個封建等級森嚴的社會,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在獲得了生存的機會之后,要改變其地位,教育是何等的重要!
如果說,《紅樓夢》寫的是一個封建家族敗落的悲劇,那么在眾多的悲劇人物中,最為悲慘、最令人痛徹心扉的悲劇人物,則是香菱。香菱原本有一個圓滿的家庭,其父甄士隱是一個小知識分子。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是典型的中產階級。但是這樣的中產階級家庭在那個社會卻并沒有得以生存和發展。心愛的女兒被人販子拐走之后,甄家就從此“霍起”,以至于家破人亡。最后香菱被拐賣到薛家,“被拐子打怕了”,連自己的父母、姓名、家庭和出生地方都“萬不敢說”(第四回),其生存和人生自由都被別人捏在手里。到薛家之后,薛家想攆出去就攆出去,想賣就賣掉(見第八十回)。原本,香菱的命運有機會改變。薛蟠強買香菱,打死馮淵,這一命案后來落到賈雨村新任職的應天府衙門,并且賈雨村已經知道被拐賣的兒童,就是當年資助他參加科舉考試而發跡的恩人甄士隱的女兒時,完全可以救出香菱,但是賈雨村卻喪失人性,忘恩負義,不施援救。
在大觀園的丫頭中,除了貌美之外,襲人用柔情,平兒用干練,鴛鴦用忠誠,小紅用乖巧獲得主子的歡心而得到了生存和體面。就香菱來說,本來有“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見第七回),和這些大丫環們擁有的美貌、溫柔、干練等同樣的條件,但她卻沒有得到讀書識字的正統教育,以至于賈寶玉說“可惜她這么個人竟俗了!”(第四十八回)而且,美麗柔情的她面對的是朝三暮四的紈绔子弟薛呆子,沒有像平兒、襲人那樣有上升到主子寵愛地位的可能。同時以薛姨媽和薛寶釵對她的了解,更無必要賣弄乖巧和干練。所以,在大觀園中,香菱如想提升地位,獲得眾多姑娘婆子們的尊重,就必須另辟蹊徑。恰好,海棠詩社就是這么一個平臺。
如果從《詩經》算起,詩在中國已有3000年歷史。詩是什么?中國最早的典籍《尚書》有“詩言志,歌詠言”的解讀。詩是情感表達的渠道,詩是精神創造的源泉。同時詩又是上層社會文人墨客把玩的工具。會寫詩的人,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而事實上,也只有上層社會的官宦士族,像賈寶玉這樣的“富貴閑人”,才有此才能和雅興并有此條件學習詩詞的基礎知識后進行詩詞創作。即便如后來貧困潦倒的詩圣杜甫,其出生也是京兆杜氏,北方的大士族,“一個有悠久傳統的官僚家庭”。能寫詩又善寫詩的人,多半是上層社會有地位之人。
學詩可以使人“清雅”。讀書不多的李紈就說:“我雖不能做詩,這些人竟不厭俗,容我做個東道主人,也清雅起來。”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第三十七回)寫詩的人是可以組成“群”體來玩兒的。臺灣學者歐麗娟說,賈府里的“這些女子固然個個天生麗質,但若無高度審美的精致裝扮與詩書閑暇所涵孕出來的優雅氣質,其美麗也必然失色幾分。”大觀園里的“海棠詩社”“菊花詩社”就是這么一個由具有主子資格的大姑娘與少奶奶們組成的“詩書閑暇”“涵孕優雅氣質”玩兒的群體,既能夠附庸風雅,又能夠抬升社會地位。香菱深知這樣的道理,骨子里流淌著仕宦家庭的血液,有不甘心做奴才的基因,而且她的名字還入了《金陵十二釵》副冊,所以她苦苦學詩加入詩社,想“涵孕優雅”從而融入上層社會。
教育社會學把人們為了滿足生存所必須培養的基本技能叫做生存教育。一個人所獲得的教育首先是生存教育。在賈府私塾中讀書的孩子,除了賈寶玉、賈環、賈蘭、薛蟠等富家子弟之外,大部分孩子的教育都屬于生存教育。但是,當時的社會還存在著大量與實用技術無關的教育形式,包括人文教育、藝術修養等,這些教育的內容和形式是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標志,是一種非實用的、符號化的教育。香菱以其美貌和聰明,已經獲得了生存的機會。香菱學詩,顯然與實用技術無關。從她希望進入詩社以提高自己品位而獲得在大觀園中的地位來看,把詩學好的確是一條現有的途徑。人們把這種出于獲取自己社會地位和權利的教育稱之為“地位教育”。既然在“妾”的身份上不能成為真正的主子,就在優雅的氣質上和主子們平起平坐!
但是,在那樣一個時代,一個處于末世的封建家庭里,要改變奴才的命運,談何容易!盡管香菱最終接到了李紈發給她加入詩社的邀請,但是作為“妾”,最后被薛蟠新娶的老婆金桂折磨而死(按:高鶚后四十回寫香菱沒有死,有違曹雪芹原意)。這是多么令人悲痛的結局:即便像香菱這樣一個具備了進入上層社會條件的女子,不論她再怎么努力,也不過是一種無奈的掙扎,終究擺脫不了做奴才的悲慘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