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浙江天臺山石橋“茶供”引起的一段禪僧間詩偈和唱論辯佳話

許廉明

天臺縣茶文化研究會，317200

南宋景定三年（1262）九月，日本禪僧無象靜照到浙江天臺山方廣寺石橋，供茶湯于五百羅漢，得見羅漢現身等“異象”，頓悟自性，作詩偈二首，引起眾多僧人對石橋茶供“異象”的論辯，到咸淳元年（1265）靜照返回日本期間，收有41位高僧大德，如物初大觀、大休正念、截流妙弘、靈舟普渡、金川惟一、東州惟俊等，賡韻相和的詩偈共82首。在這些詩偈中，除物初大觀外，幾乎皆步靜照詩韻，用“茶、霞、花”“開、來”等相同韻字，就天臺山石橋茶供“異象”發表個人見解，展開論辯，無象靜照把這些詩偈制成詩軸，簡稱《石橋頌軸》帶回日本。這就是由浙江天臺山石橋茶供所引起的一段禪僧間詩偈和唱論辯佳話。

據北京大學許紅霞教授介紹，《石橋頌軸》在日本有以《無象照公夢游天臺偈》為題的水產彰考館文庫藏本、東京尊經閣文庫藏本、瀧田英二所收藏的題為《無象照公夢游天臺石橋頌軸》藏本和玉村竹二先生以彰考館文庫本為底本、校以瀧田英二所藏本，以《無象照公夢游天臺偈軸并序》為題的藏本，均為國內所無。2012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朱剛、陳玨合著的《宋代禪僧詩輯考》收錄了《石橋頌軸》。現存《石橋頌軸》共有41位南宋僧人詩偈82首，加上靜照本人2首共84首詩偈及大休正念所作的序文。

釋靜照（1234—1306），號無象，俗姓平，鐮倉人。自幼出家，掛搭東福寺，侍圣一國師。南宋淳佑十二年（1252）入宋，登杭州徑山師從石溪心月禪師，隨侍心月5年，為心月所印可，后游訪各地，咸淳元年（1265）返回日本，前后共13年。景定元年（1260），掛錫寧波阿育王山廣利禪寺，為該寺知賓。景定三年（1262）九月初四，因聞天臺山石橋茶供“異象”，加上覺得自己悟境還不夠高遠，想通過茶供羅漢以求更高悟境，就特地從寧波前往天臺山，到石橋，以茶供五百羅漢，親見“羅漢現身”，頓悟自性，作詩偈二首，詩前有小序：“景定壬戍重陽前五日，登石橋，作尊者供。假榻橋邊，夢游靈洞，所歷與覺時無異。忽聞霜鐘，不知聲自何發，因綴小偈，以紀勝事云。”其詩偈云：

天臺石橋應真圖

“崎嶇得得為煎茶，五百聲聞出晚霞。三拜起來開夢眼，方知法法總空花。

瀑飛雙澗雷聲急，云斂千峰金殿開。尊者家風只如是，何須賺我東海來。”

從其簡潔的詩序和詩偈來看，靜照這次天臺山石橋以茶供羅漢確實遂其所愿，不但兩次親眼目睹了五百羅漢靈蹤的出現，“崎嶇得得為煎茶，五百聲聞出晚霞。”“夢游靈洞，所歷與覺時無異”，使他得到了開悟，“三拜起來開夢眼，方知法法總空花”；同時，靜照意識到作為上界“尊者”的羅漢竟也是以反復現身的方法來開示啟悟，這與人世間禪宗各宗各派用立象盡意，直觀姿態示道開悟沒有什么不同，“尊者家風只如是”，而且道不遠人，佛即是心，心即是佛，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明心見性，又何必“道在邇而求諸遠”越洋過海遠道入宋求悟呢？進而懷疑自己入宋求法的價值，發出“何須賺我東海來”的感嘆。

浙江天臺山作為五百羅漢道場，國清寺、萬年寺、石橋方廣寺等各大寺院都供有五百羅漢。唐宋之際，寺僧遵智者大師以茶供佛之旨，每日必以茶供養羅漢，久而久之，便出現了“羅漢供茶”的異象文化。自宋以來，大量詩、文史料述及或記載天臺山羅漢供茶異象之事。如蘇東坡《送南屏謙師》詩：“天臺乳花世不見”、《贈杜介（并序）》詩：“仙葩發茗碗，煎刻分葵蓼。”；羅適《石梁》詩：“茶花本馀事，留跡示諸方”；楊蟠《方廣寺》詩：“金毫五百幾龍尊，隱隱香飄圣跡存”；葛閎《羅漢閣煎茶應供》詩：“俄頃有花過數百，三甌如吸玉腴干”；姚孳《石橋》詩：“五百甌中結茗花”；樓光《石橋》詩：“茗碗齊開五百花”；宋之瑞《石梁》詩：“金雀茗花時現滅，不妨游戲小神通”等。宋《嘉定赤城志》載：天臺石橋“凡往來人供茗，乳花效應，或寶炬、金雀、靈蹤、梵響，接于見聞。”日僧成尋《參天臺五臺山記》記：熙寧五年（1072）五月，“十九日戊戍辰時，參石橋以茶供羅漢五百一十六杯，以鈴杵真言供養。知事僧驚來告：‘茶八葉蓮花文，五百余杯有花文。’知事僧合掌禮拜。小僧實知羅漢出現，受大師茶供，現靈瑞也者。”日僧榮西《興禪護國論》序一記：日本仁安三年（1168）榮西于“五月十九日登天臺山，二十四日到萬年寺，二十五日供茶羅漢，甌中現應真全身，遂渡石橋，忽見青龍二頭，于是有所感悟。”寶慶元年（1225）日僧道元入天臺山學得“羅漢供茶”儀式，回國后，于日本寶治三年（1249）正月初一在永平寺以茶供養十六羅漢，皆現瑞華，為此，道元親撰《羅漢供養式文》一文，其文有：“現瑞華之例僅大宋國臺州天臺山石橋而已，本山未嘗聽說。今日本山數現瑞華，實是大吉祥也”之記。南宋景定二年宰相賈似道捐資建造石橋曇華亭，落成之際，以茶供五百羅漢，現異花，僧法照為此撰《曇華亭記》其文曰：“（曇華亭）……落成供五百圣僧茶，茶甌中一一現異花，猶夫常也，中現四字，其文曰：‘大士應供’，聚觀者神之，得非曇華之應乎。”這些詩、文的傳播，對天臺山石橋茶供“異象”的流傳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朝野轟動，僧俗無不為之傾倒，就連北宋仁宗皇帝，在聞悉天臺山石橋茶供異象后，也大喜不已，專遣內使張履信持《供施石橋五百應真敕》的詔書至天臺山，詔曰：“雅聞天臺之石橋，近接四明之雪竇，智覺之遺風具在，應真之靈跡儼存，慨想名山，載形夢寐，今遣內使賞沉香山子一座，龍茶五百斛，銀五百兩，御衣一襲，表朕崇重之意。”皇帝為石橋茶供“異象”頒詔重賞，史所罕見。

當靜照到天臺山石橋茶供時，石橋茶供所出現的“異象”傳聞已經流傳了近300年，差不多是盡人皆知，早已成為僧俗二眾的口實與佳話了，但并沒有引起爭論，那么靜照因石橋茶供羅漢所作的詩偈，為何會引起40多位僧人集中參與和唱論辯呢？筆者認為，其原因是原來的詩、文傳說只是對石橋茶供“異象”的一種記載與描寫，并沒有涉及到太多的以石橋茶供“異象”為話頭，展開禪悟與禪理的論述，而靜照的詩偈既把石橋茶供“異象”從傳聞變為現實，又以石橋茶供“異象”為話頭，闡述自己的悟境，“三拜起來開夢眼，方知法法總空花。”“尊者家風只如是，何須賺我東海來。”在看話禪盛行的南宋，靜照的所見所悟，石橋茶供“異象”是現實還是傳聞？五百羅漢是否兩次現身？靜照是否已達到徹悟的境界？靜照入宋求法是否必要和有價值？此等話題必然會引起僧人們的猜疑和想象，參與和唱論辯的41位僧人從各自的見識、悟境對靜照所親見親歷的“異象”與悟境進行了勘辯。

古方廣寺五百羅漢道場

從現存的詩偈來看，大多數的僧人都相信因靜照的誠意感動羅漢而現身，證明石橋茶供“異象”的存在。如靈舟普度“汲來崖瀑煮新茶，紫玉甌中現瑞霞”；截流妙弘“莫辭迢遞供杯茶，香噴云腴映彩霞”；金華白宜“梯山航海獻甌茶，直得龐眉出綺霞”；晉陵道純“殷勤越漠獻杯茶，瑞應光浮五色霞”；天臺智月“三拜殷勤酹薄茶，愿眉雪頂出紅霞。玻璃五百皆春色，一盞中呈一樣花”；絕浦了義“五百甌傾尊者茶，優曇朵朵粲流霞”；金川惟一“飛泉瀉出建溪茶，蟹眼沖開數片霞”；赤城無二“扶桑來獻雨前茶，紫氣氛氳貫白霞。圣者靈蹤藏不得，一甌各現一甌花”；越山簡“洗盞濃烹陸羽茶，真空妙相現朝霞”；字江道侏“應身尊特神通現，滿盞茶浮白玉花”；時翁普濟“各逞神通現瑞茶，非云非雪亦非霞”；而蜀東普應“渡水穿云為薦茶，玻璃影里現飛霞。光明灼爍無多子，猶勝瞿曇拈底花”竟然認為石橋茶供羅漢出現“茗花”的開示作用勝過當年世尊釋迦在靈山拈花開示這則佳話。但對這則流行了近300年又如此確定的公案，也有僧人表示懷疑，認為這是靜照因眼中有病而看花了眼所致，否定石橋茶供“異象”的存在。如四明如寄“若謂親逢尊者面，睡眸又翳一重花”；天臺德璉“不知眼里重添屑，一盞中開五葉花”；三山廣意“去去要煎羅漢茶，誰言痼疾在煙霞。繞偉盞盞親曾見，也是尋常眼里花”；泉山守正“霜鐘敲月夜將半，認得分明早眼花”。

天臺山石梁飛瀑

對靜照所說羅漢兩次現身，也有僧人持否定態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有能見的現實世界終歸都是虛幻，何況靜照夢游所見？這是靜照在夢中說夢。如半云德昂“相逢尊者渾如夢，何必重開盞底花”；東嘉大休正念“若作夢中奇特見，知君眼底又添花”；蜀祖宜“尊者從頭都見了，何須重現缽羅花”；泉山守正“伎倆此時都見了，靈蹤何起圣何來”。更有僧人直接否定羅漢的存在，羅漢本無音相，也無住地，何來茶供羅漢現身？夢見羅漢？如廬山惟璣“從來尊者無音相，莫向巖前錯認來”；東蜀道信“五百個僧無住地，玉門金殿自何開”。

對靜照的悟境程度和是否徹悟，入宋是否必要，是否有價值？幾乎所有參與和偈的僧人都認為靜照禪悟的境界并不高，未達到徹悟，還需進一步努力，也都認為靜照入宋參學是十分有必要的，也是十分有價值的。如育王物初“日轂升邊不計程，轉頭已是隔重溟。更遭尊者相勾引，瀑搗飛梁夢未醒。諸方門戶總經過，惱亂春風有幾多。今日慈云重覩對，絲毫不隔最譎訛”是說靜照入宋參學已有多年，但并未開悟，這次石橋茶供，連瀑布撞擊石橋的宏大聲音都未能使靜照驚醒開悟，既迷戀于羅漢現身的圈套，又計較入宋求法的得失，計較本身就是執著，就是未開悟。東蜀道信“不展炊巾不供茶，寒燒木佛憶丹霞”以丹霞天然在慧林寺燒木佛而御寒的公案指出靜照盲目膜拜，非但不能明心見性，反而徒增法縛；江左永訥“堂堂官路販私茶，作者相逢面若霞”說靜照石橋茶供是在向羅漢行賄這種“打諢”戲謔式的語言指出靜照特地前往天臺山石橋作茶供，有背禪宗不立佛殿，唯樹法堂的精神，本身就是未開悟。合沙祖恩“石橋剛道在天臺，睡眼朦朧曉未開”；龍山可宣“歷眉雪頂步蒼苔，山色空蒙眼未開”；江東如瑩“若道石橋親至了，知君夢眼未全開”，直接指出靜照并未開悟。而靈舟普度“更問曇猷在何許，分明猶隔海門來”；截流妙弘“欲問曇猷崔遺跡，千山排闥送青來”則以東晉曇猷這樣已經出神入化的高僧也仍然要“千山排闥”來到天臺山石橋參學的故事來規勸靜照，不但不要懷疑自己入宋求學的必要，而且還需越過千山萬水，苦苦尋覓參學才能達到徹悟。半云德昂“端的一回親見了，休言賺我入山來”；絕浦了義“金壁樓臺都現了，他年應記過橋來”；商山宗皓“只這一回親到了，須知元不是空來”；金川惟一“慈容不隔毫端計，何用從他校記來”；錢塘凈覃“扶記半千沈寂者，竿頭進步轉身來”都強調“親見”“親到”的重要性，肯定靜照入宋參學的必要，規勸靜照不要計較得失，百尺竿頭還剛剛開始，“竿頭進步轉身來”需繼續努力。

由浙江天臺山石橋茶供所引起的這段禪僧間詩偈和唱論辯佳話，參與人數之眾、涉及地域之廣、影響之深遠，在中日茶文化史，特別在禪茶文化史上實屬罕見，值得茶文化專家、學者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