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語言的美來塑造我們的精神氣質

霍軍

開學了，第一課講李白的《蜀道難》。開篇三個字：“噫吁嚱！”手頭的《李白集》，注釋引用一條古代筆記，說蜀人見奇事驚奇，總說“噫吁嚱！”人教版教材課文注釋（2）說：三個字都是驚嘆詞。那么，三個感嘆詞表達了什么？詩人干嗎不用一個“嗟夫”了事？可見李白望蜀道而驚嘆，“絕叫三聲，才是真相。我跟少年們討論，然后嘗試將三個感嘆詞各自單獨成句——獨詞句，加自己的標點方式，變成“噫——！吁——！嚱——！”有意識用我們的口語來翻譯一下，更有意思了：哎呀——！奧吆——！啊呀——！同樣，“危乎高哉”，也絕不可簡單等同于《詩經》中的四言句：“蒹葭蒼蒼”，或者“乘彼垝垣”。很明顯，這是兩句，兩個獨立的感嘆：“危乎！高哉！” 好吧，與前面連起來，一開篇，三聲驚呼，兩聲長嘆，誰能這樣毫無遮攔、狂呼大喊地抒情？只有李白這樣的詩歌精靈，才這樣在自然奇跡面前狂呼浩嘆，驚奇不已。謫仙人的氣質是他的語言打造出來的。在今天我們這個視覺麻木的時代，李白赤子般純真熾熱的語言，不正是一種喚醒的力量么？學生還不太習慣李白的直率和我這的這種賞析方式吧？他們有點艱難地尋找到了一串評價詞語：豪放、奔放、自由、不拘一格、無拘無束、天馬行空。

還有呢，“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那個“然后”，在七言詩中就可以刪去。“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這不是駢體文嗎？“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這是韓愈的古文嗎？這一次，少年們也評價得出來：李白才情澎湃，以文為詩，以詩為文，怎么順手，怎么表達。

李白是語言的李白。或者，我們因為李白的語言而欣賞李白，而不是因為他的文治武功。李白只要能夠用他的奇絕詩句打開我們感受世界的體驗之門，釋放我們心中的自由之鳥，他就足夠偉大。史上有人猜測《蜀道難》是為處于政治迫害危險中的房琯杜甫擔心，或猜測是勸諭入蜀的唐玄宗，或說是譏諷割據軍閥章仇兼瓊的驕橫。甚至有人批評李白在第三段中妄談蜀地軍事。他們讀詩是為了猜謎：李白在政治、軍事上的主張是什么？他們忘記了，那個時代有很多人都跟李白一樣，面對著朝政和四川軍政的時局，但只有李白寫出了《蜀道難》這樣的驚世佳作。可以說，李白就是李白的語言，這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珍貴的遺產。我們只能夠跟一個語言的李白在語文課上相遇。欣賞李白，去汲取他的語言帶給我們的美感和情趣，豐富我們的精神世界，這才是閱讀李白詩的價值所在。

能講出儒家大道理的文人有的是，但只有范仲淹用“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準確句型一下子擊中了我們的抱負和情懷。知道王昭君是個奇女子的人多的是，但只有杜甫這樣的詩圣，才能用“群山萬壑赴荊門”展現出王昭君精神故鄉的奇崛豪邁。人人幾乎都懂得奮斗就是超越，可是只有海明威能夠讓一個打魚的老頭兒這樣說：“可是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這樣的話誕生以后，激發我們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尊嚴感，讓我們時時自覺拿出人的力量去面對陌生的世界。

語文不是消費商品，而是獲得精神救贖的天梯。準確的語言抓住清晰的世界，優美的語言創造美麗的心境，新鮮的語言讓我們重回鮮活的生存狀態，帶著我們氣質個性的語言讓我們在人海中舉起屬于自己的旗幟。語文課，跟你的學生一起涵詠和把握清晰優美鮮活的語言，讓學生在語言中發現創造的力量，獲得創造的本領，感受存在的價值。

如果我們在現實中總是面對沉重的升學壓力而不可自拔，那么，念誦李白自由奔放的詩句，這個吟誦活動過程，是不是一種解放？你不是讓學生去猜李白生平的政治謎語，而是讓他們自己直接跟這位自由浪漫的中國古人的語句會面，讓他們踩著李白語言的階梯，攀登屬于自己的珠穆朗瑪峰頂，在課堂上領略精神飛翔的無限風光。

語文教育，用語言本身的美去喚醒學生，用自由創造的精神去滋育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