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貿
我是經嚴格的筆試面試,才簽到這家大公司的。聽說面試時,我的性別讓領導很是頭疼。舍棄吧,我的成績太好了,雙試排名均第一;聘用吧,一個20出頭的女孩子,工作一搞定,勢必進入戀愛結婚生子模式,在入職之初的三兩年內,實際工作的時間所剩無幾。對此,他們還召開了專門會議,最后我以3票贊成、2票反對的微弱優勢進入前3,把總排名第四的小伙子生生擠掉了。
當我知道了這一內幕時,已經穩坐在質量保證部的辦公室里。部主任也是位女性,姓梅,一看就是個職場狠角。她不茍言笑,做事麻利,時間性極強,仿佛分分秒秒都在人設的規程內。我倆的第一面很不愉快,她肆無忌憚地打量我,不時從鼻腔擠出幾個“哼哼”。她笑的樣子比哭都難受,皮笑肉不笑,蔑視的笑,尷尬的笑,敷衍的笑?真心說不準。她用這副樣子對我,我自然對等回還,連笑都沒有,只是淺淺地點點頭,轉身就去忙事了。
第二天剛上班,梅主任徑直走到我面前,黑著臉說:“這里一個蘿卜一個坑,我正式向你轉達公司高層的意思:5年內不許生孩子,結婚可以,不過——”她收住話,嘴角微微上揚,鼻腔里又擠出幾聲“哼哼”,“聽說你一直單身,也許,領導多慮了,別說5年,就是10年,你也是能履約的。”
我聽出了話外音:這么低顏值的女生,哪個男生不長眼,會跟你結婚生子呢?這是赤裸裸的歧視,堂堂的質保部主任,說出如此沒涵養的話,不但沒傷到我的自尊,反讓我看到了她粗糙的內心。我也微揚嘴角,用余光瞄向她,說:“我何時結婚何時生子,這是我的私事,不勞梅主任操心。公司高層這么關心我,我會找機會向老總表達謝意的。”
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也許,低顏值的女生天生就是干活好手,不久,我便成為辦公室名副其實的老黃牛。上班第一個來,下班最后一個走。枯燥的、繁瑣的、耗時的、費力的活,統統由我來做。遇到加班加點,其他人都有為難事,時不時會說“不”,可我,永遠是“沒問題”。時間一長,我成了辦公室的一塊好磚,哪里需要誰都可以往哪里去搬。
客觀講,梅主任確實有能力,工作熱情不比我差。我們本應成為配合默契、惺惺相惜的上下級,可我實在想不明白,她為啥對我這么不友好。是我的低顏值嗎?不對呀,我若貌美如花才是她的大忌呢!哪個女上司不希望女下屬都相貌平平,甚至丑陋啊!
一天,梅主任又黑著臉走到我身邊,這回說話語氣倒是很正常:“總經理組成5人小組赴各地分公司,時間很長,強度很大,需要一個文秘安排行程。我想了想,還是你去為好。那4個人都是男性,心比較粗,你做事細致周全,是最好的人選。”她態度正常,我也就像之前那樣當仁不讓,便痛快地答應了,馬上處理好手頭的工作,第二天下午就跟著老總等人出發了。
我們忽而是空中飛人,忽而是高鐵驕客,從東北到西南,再到中原及內蒙,長途奔襲,連續作戰,足足用了27天。我的體力、智力和辦事能力,都扛住了考驗,深得老總等人的贊賞。其間,老總曾跟我說:“考核是否錄用你時,我為你投下關鍵一票。當時還是有猶豫的,大學生畢業生中,有許多聰明能干的女孩子,盡管法律規定男女同工,但在實操層面,這些優秀女生懷孕生子哺乳,確實會帶來管理麻煩和用人成本。但梅主任是個例外,她來公司已9年,做事比男人還男人,從沒因女性的瑣事誤過工作。她只字不談個人生活,我只知道一直單身。這9年,她把好年華和高智力都獻給了公司。我一見到你就想到她,那股子聰明勁,那股對事業的熱情,你倆一樣一樣的。所以,當兩方意見僵持時,我決定錄用你。這段時間的實踐證明,你是第二個梅主任,我沒看錯你。”
原來,在公司的最高領導心中,我是梅主任的翻版呀。我像她嗎?單從外表看,我倆可是天壤之別呀。她又時尚又漂亮,是典型的職場白富美;我的顏值已經說過了,跟她怎么也挨不上。領導認為我們“像”,還是指工作精神吧,那種全身心投入、不計條件的拼命三娘精神。想到這里,冷漠的梅主任在心中突然有了絲絲暖意,我馬上在手機上為她選購了一款迪奧化妝品。
周五下班后,我敲開梅主任辦公室的門。她穿著墨綠色的高級訂制套裝,胸前系著綠底白花的香奈爾絲巾,剛剛補好妝,準備出門。“哎喲,不巧了,我周一再來吧。”我邊說邊往門口退。她一眼看到我拎的紙袋,習慣性地黑起臉說:“有什么事,現在就說。”
我把紙袋遞給她,囁嚅著說:“梅主任,我這是第一次出差,還是跟著總經理……他多次表揚你,讓我向你學習。”“喲,老總夸我了,都說什么了?”她的臉一下變得格外柔和,把我拉到沙發邊,“快坐下,我有個約,私人的,不急,好好跟我說說,怎么個情況?”
我犯難了,轉述老總的原話吧,“單身”一詞太刺耳,也許是她最不愿聽的。不行,絕對不行,我在腦海里快速編程,一屁股坐到沙發里,慢悠悠地說:“老總說,你把最好的年華和高智商都獻給了公司。”
她沉默了,抬起頭時已淚流滿面。“是啊,老總說的沒錯。9年,我在這里砥勵奮斗了9年。我為自己造了個冰冷的馬甲,不想讓人們看到真面目。”她抹了一把淚,話鋒一轉,問:“小姑娘,老總肯定說我單身了吧?你還挺善解人意的,怕傷到我,沒說是吧?其實,我反感這詞,是不希望把自己跟結婚懷孕哺乳聯系在一起。我對你說過許多這方面的意思,骨子里也是不希望你也進入這種模式。但話說回來,哪個女孩子不渴望愛情,不渴望跟愛的人組建家庭呀!”
這時,手機響了,朋友們催她快出發。臨走時,她收下我的禮物,轉身從卷柜里拿出一個精美的小盒子。“給,送你的,一個玉掛件。從明天開始,你也要好好打扮自己,別光想著工作。”
之后很長時間,我才從一個老職工口中得知,梅主任曾有過一段婚姻。那時她還在另一家公司當骨干,忙得顧不上小家。老公有了外遇,并跟那個小三生了個兒子。也是天意吧,一日,老公抱著那孩子在街上散步,竟被梅主任迎頭撞上。那十來個月大的小男孩虎頭虎腦的,跟老公兒時的照片里一模一樣。
這場婚姻就這樣解體了。梅主任辭了職,跟過去一刀兩斷。她來到現在的公司,用拼命工作來忘掉過去、治療傷口,一晃就是9年。我無語,一整天心里都不好受。當然不是同情梅主任,強大的她不需要同情,而是思考女性跟職場、跟家庭的關系,但直到今天也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