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人鋒[湖南女子學院,長沙 410004]
1910年8月29日《小說月報》在上海創刊,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前后共有王蘊章、惲鐵樵、沈雁冰、鄭振鐸和葉圣陶等五人擔任主編。鄭振鐸、葉圣陶主編時期的《小說月報》主要是指鄭振鐸主編的第14卷第1號至第18卷第6號、第20卷第7號至第22卷第12號,葉圣陶主編的第18卷第7號至第20卷第6號。在這一時期的《小說月報》發表作品的女性比沈雁冰主編時期增多,作品的數量、體裁也增加了。
一般認為現代文學的發生期主要指《新青年》創刊前后到1927年,個人認為對于現代女性文學,起步晚于現代文學,因此相應的發生期的時間也往后延。同時考慮到鄭振鐸請葉圣陶代替他主編《小說月報》,并且表示:“我雖在請假期內,仍當視力之所及為《叢書》及《月報》負一點責任。”①葉圣陶回憶:“振鐸兄實踐了他的諾言,在歐游途中時常寫信回來,給《小說月報》出主意,寄稿子——他自己經常寫,還拉朋友的稿子。他對《小說月報》的系念和關切,只能用不得已遠離家鄉的父親對他子女的心情來比擬,不但使我感動,還感染了我。”②兩位主編的編輯風格雖然有差異,但是也有許多共同點,因此將兩位主編的《小說月報》放在一起討論;同時又考慮到《小說月報》1931年之后就沒再出版了,聯系到現代女性文學的發生期時間的后延,因此將1923—1931年的《小說月報》都納入研究的范圍。
從女性發表作品的數量而言,據目前不完全統計能夠確定有12位女性在此時的《小說月報》發表作品共70余篇(首)。其中葉圣陶主編時期9篇,其余皆為鄭振鐸主編時期所發。在這些作家中,冰心、廬隱和丁玲發表的作品最多,隋玉薇發表了一些短詩。廬隱發表作品一直延續到1931年(除1930年外),但從1927年開始有所減少;丁玲主要集中在1927—1931年;冰心則主要集中在1923年和1924年。
女作家在《小說月報》發表作品的數量與多方面的因素有關,如自身作品的產出、是否又有其他發表園地等。例如從1925年開始,冰心一部分作品發表在《晨報副鐫》 《新月》 《語絲》等刊物上,同時由于教學工作和翻譯工作,創作的文學作品數量也沒有以前多了。從1927年開始,廬隱的部分作品發表在《世界日報·薔薇》《河北民國日報副刊》《華嚴半月刊》《婦女雜志》等刊物上。丁玲從事創作的時間比冰心和廬隱晚。
從女性發表作品的體裁而言,最主要的仍然是小說,其次是新詩、散文和戲劇,與沈雁冰主編時期的《小說月報》相比,多了女性所創作的戲劇。
從女性作品的排序和版面的安排來看,雖然在鄭振鐸主編時期女性的作品排序不是很靠前,但是所占版面均較大,如廬隱的《海濱故人》總共占了37個版面,冰心的《往事》占了18個版面,翼女士的《消夏雜記》占了18個版面,袁昌英的《玫君》占了22個版面,白薇的《蘇雯》占了將近30個版面,沉櫻的《妻》占了14個版面。在葉圣陶主編時期主要突出的女作家是丁玲,她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阿毛姑娘》《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均排在創作作品第一的位置,而且所占的版面分別為22、24、24、14。《夢珂》除去前面的譯文,也是創作作品的第一。
鄭振鐸繼任《小說月報》主編后,在第14卷第1號的《最后一頁》登出:“近來接到《創作批評》極多。我們很高興!……現在擬增開《 讀后感》一欄,專登載批評本報上所刊的創作文字,每篇與數大約在三百字以下。……不另立《創作批評》 的名目。” 從第14卷第3號開始設立《讀后感》 欄目。
在《讀后感》中受到較多關注的女作家是廬隱,其次是隋玉薇。讀者方卓贊揚廬隱的《彷徨》“寫現在青年底悲哀,只用秋心一回通信,便委曲盡至;寫秋心在高師畢業時的恐慌,家庭的希望,以及教課的困難,辦事的艱難,無不惟妙惟肖,體貼盡至,道盡中國現代教育界的痼疾”,評價廬隱“天才高妙,想象豐富情感濃厚”,《彷徨》是“現在創作界里很有價值的創作”。③廬隱的《麗石的日記》大膽地寫到了同性愛,引起了有類似經歷的讀者的共鳴。讀者音奇說:“現代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女子,或許不少糾紛著‘同性愛’與‘異性愛’而不得委決的,我也就是其中一個。看了這篇《麗石的日記》后,更引起我無限的縈繞,當我和我的愛者——同性的—— 一同讀完了這篇后,滾熱的淚珠,不禁向頰邊流下來。唉!難處置的情懷啊!我沒有徹悟因果的玄想,我更沒有超脫形骸的圣愛,我只有緊緊地擁抱著她,黯然憮然地相對無言。”④有的讀者則贊揚廬隱的藝術表現能力,認為她“能以簡明的筆鋒把復雜的事情,復雜的思潮,在這短小的字里行間表現出來,我又不能不驚嘆作者藝術手腕之高強了”。難能可貴的是這位作者在贊揚的同時還從自己的觀點出發指出《麗石的日記》存在的不足:“我覺得在日記首尾兩端雖然簡單的好,然而這樣直率地寫下去,似乎要減少讀者尋味的興趣。”⑤讀者評價玉薇女士的《失去的小羊》,認為“她這一篇,要算最清新的小品。描寫得也很細致,讀時,情景宛似親歷;過后,仍深留印象”⑥。
讀者寫作讀后感、《小說月報》刊登讀者的讀后感,這無疑有助于推動作家、編者和讀者之間的互動,但是鄭振鐸一再壓縮篇幅:“近來‘讀后感’的來稿極多,我們很高興。但因本報篇幅不多之故,最好希望作者能夠做得更短些,以便同時可以多登幾篇。”⑦接著第15卷第1號中就沒有了《讀后感》欄目,在15卷2號中鄭振鐸對此作了解釋:“《讀后感》一欄,今年擬暫時停止,以它的篇幅,來登載較好的創作與較有實用的著作。”⑧此后《小說月報》基本不再刊登讀者評論性的文章,這表明不同主編的編輯思想不同。
一如在沈雁冰主編時期一樣,冰心仍然是《通信》欄目最受讀者關注的女作家。讀者或者表達讀了冰心作品的感想,或者提出建議。如讀者史本直來信:“C.每篇創作后面附注研究……本年第4號里刊有冰心的《瘋人筆記》,這類神秘作品,無論如何好法,作者如何出力,諒難得到讀者多數的同情,——姑置民眾化于不談之例——似乎少登些,覺得方便罷?”鄭振鐸回復:“C項尤不能辦——而且不必辦——因讀者自可于創作自身里求真意,不必編輯者畫蛇添足,在他們后面附注什么研究或什么說明。”(第14卷第1號)冰心的《瘋人筆記》讀者普遍認為難懂,因此希望編者在每篇作品后作附注,或者少登一些,鄭振鐸從編輯的角度給予了意見。
另有讀者詢問關于冰心作品出版和創作的問題。如讀者南洋邦加烈港中華學校W.O.Ching的來信詢問:“冰心女士作品,有單行本否?”鄭振鐸答復:“冰心女士的著作,已出版者有《繁星》一種,出版處為商務印書館。尚有《超人》(小說集)正在印刷。”(第14卷第5號)又有讀者詢問:“冰心女士何以近來沒創作在貴報發表?”鄭振鐸回復:“冰心女士近來因為太忙,沒有做稿子。小說決不是應酬物,也不是催迫所能做出來的,所以如冰心落華生諸位之沒有稿子,并不足怪。”(第14卷第8號)當然,選擇怎樣的來信刊登,有主編的考慮,高頻率地出現冰心的名字,既可見讀者對冰心的關心,也可見主編對冰心的看重。
雖然讀者對《通信》欄目很感興趣,但是,鄭振鐸的關注點不在讀者的讀后感和來信,他說:“有幾位朋友要我們把通信欄擴充一下,又說六號字似乎太小,會損害目力,要我們改用5號字……但因通信的篇幅,我們不愿意占至3頁以上,所以仍用6號字,以便多容納些材料。”⑨在第15卷第2號的《最后一頁》又表示既取消《讀后感》,又對于“《通信》一欄,也取嚴格主義,非文藝上較有趣味或較有價值的討論或其他文字不登。如無此種來信,則寧缺毋濫。本報正苦篇幅太少,容納不下許多較好的來稿;這兩欄所省下的篇幅雖不多,卻至少可以多登一二篇較好的創作或論文”⑩。往后就較少看到讀者關于女性創作的來信了。
這一時期的《小說月報》充分利用《最后一頁》來預告女作家在下一期將要發表的作品,如廬隱的《麗石的日記》《淪落》《舊稿》《勝利以后》《秦教授的失敗》《寄天涯一孤雁》《何處是歸程》、冰心的《別后》《山中雜記》、隋玉薇的《失去的山羊》《失眠》《思親》《夜行》、陳衡哲的《洛綺斯的問題》、凌叔華的《女人》、翼女士的《螢姊》(兩幕劇)、EC女士的《灰芙蓉》、丁玲的《夢珂》《他走后》、沉櫻的《妻》等女作家的作品都在發表的上一期的《最后一頁》中預告即將發表。
與沈雁冰主編時期不同的是,《最后一頁》不只是客觀地預告將要發表的作品,還常常在預告的同時作特別的說明。如:“落華生與冰心女士諸位,已于今年8月間到美國去。他們在碧海青天,波濤灝莽的境地里,出產了不少的文學作品;在他們到了美國時,立刻便把他們的這些產品寄給本報。這些稿子共有14篇,有的是詩,有的是小說,總名為‘海嘯’……冰心女士有《鄉愁》《惆悵》及《紙船》3篇……全稿在11號本報上發表。想讀者一定很愿意趕快的看見他們。……中篇小說《海濱故人》……在那一號里可以登完。”(第14卷第10號)這樣的預告可以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
還有的預告則融入了編者自己的理解與評價:“小鈴女士的創作《妻》,是我們近來所見到的很難得的一篇作品;站在女子本身的立場上而寫出那么錯綜的女性的要求獨立與母性的本能的愛的沖突的情緒來,而且寫得那么好,確是極為難能可貴。在近日的文壇上,像這樣的一種題材,似還沒有人把捉到過呢。”(第20卷第9號)“《韋護》,長篇創作,丁玲女士著。丁玲女士在本報上發表了《夢珂》等幾篇創作之后,立刻得到了廣大的讀者社會的歡迎。但長篇創作,像《韋護》,卻是她第一次的試作,讀者很可以在這部創作中,見出她的更成熟的風格與技巧來。”(第20卷第12號)第17卷第6號的《最后一頁》首先批評當時一些作家不注意寫作藝術的修養,其次預告“下一期的本報上,將有幾篇精心結構的作品刊出來”,其中“白薇女士的《訪雯》,以《紅樓夢》的一節故事為題材,寫得真不壞”。這樣的預告對于引導讀者如何閱讀不無裨益。
為了突出某些作品,《最后一頁》還在當期提示讀者,如第20卷第3號提示:“本月號里,幾篇創作,丁玲女士的《他走后》……很可以注意。”
《最后一頁》的發表預告不僅突出卓有成就的女作家,也突出其他女性的創作,如:“還有玉薇女士的詩歌好幾首,她的這些詩,我們覺得是別具風格而且是很成功的。”(第15卷第5號)再如翼女士的《消夏雜記》:“這是一篇散記,共包含《睡霧》《人之一生》《別青》《山的一晚》等12篇。”(第16卷第10號)
與沈雁冰主編時期的另一個不同之處是,這一時期的《小說月報》還注重廣告女作家作品集的出版情況。如第14卷第4號《文學研究會叢書出版》介紹:“《繁星》(新詩集),冰心女士著,定價三角,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第14卷第6號《國內文壇消息》介紹:“冰心女士的詩集《繁星》與《春水》都已出版;《繁星》是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商務印書館出版;《春水》是新潮社叢書之一,北京大學出版部發行。”第15卷第11號《出版信息》介紹:“廬隱女士《或人的悲哀》(創作集)、冰心女士《三天》(創作集)、廬隱女士《彷徨》(創作集)。”
有時候編者不僅僅是刊登出版信息,還做出肯定的評論,如:“上月出版的文學作品,比較重要的只有冰心女士的小說集《超人》(文學研究會叢書)和她的詩集《春水》(北京大學新潮社)。”(第14卷第7號《最后一頁》)
首先,《小說月報》成為女性發表作品的一個重要刊物,推動了女性創作的發展。在這一時期冰心、廬隱、丁玲等都發表了十篇以上的作品(其中廬隱的《海濱故人》載于第14卷第10號、第12號,丁玲的《韋護》連載于第21卷第1號—第5號、《1930年春上海(二)》連載于第21卷第11號、第12號),每個作家在《小說月報》發表數量如此之多的作品,這無疑使她們的創作更加成熟。即使如袁昌英、沉櫻、白薇、陳衡哲等,雖然發表作品的數量不是很多,但是能夠在當時最重要的文學期刊上發表作品,無疑是對她們文學創作能力的肯定,同樣有助于她們的進一步創作。
其次,確立女作家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小說月報》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后來,都是現代文學史上極其重要的文學期刊,研究現代文學不能不研究《小說月報》,寫作現代文學史不能不將《小說月報》作為非常重要的文獻資料。女作家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確立了她們在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地位。
再次,《讀后感》《通信》雖然存在的時間不長,但是對廬隱、冰心等女作家特別關注,《最后一頁》充分發揮預告作品刊登的作用,相關欄目刊登女作家作品集的出版信息,所有這些,進一步擴大了女作家在當時文壇的影響,形成女性創作的氛圍,也在無形中激勵了女性創作的發展。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小說月報》對于丁玲的意義。在《夢珂》發表于《小說月報》之前,丁玲基本沒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1927年秋,丁玲將《夢珂》投寄到《小說月報》。幸運的是,葉圣陶慧眼識英才,從一大堆來稿中發現了《夢珂》,發現了丁玲不凡的文學才能。葉圣陶將《夢珂》發表在《小說月報》第18卷第12號上,并且放在創作作品的第一篇,前面只有一篇佩弦的譯作《純粹的詩》。之后,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阿毛姑娘》《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均被安排在創作作品第一的位置,前面沒有其他作品。
在丁玲發表了《夢坷》《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阿毛姑娘》等4篇小說以后,葉圣陶寫信給她,說可以出一個集子了,并且幫她聯系了開明書店。1928年10月,開明書店出版了丁玲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收集了以上4篇作品。當《夢珂》發表的時候,葉圣陶細心地在作品末尾署一“留”字,意在保存版權,不許轉載,這為后來的編輯印行作了準備。丁玲后來感慨地對葉圣陶說:“要不是您發表我的小說,我也許就不走這條路。”?這一時期,雖然丁玲也在《中央日報》副刊《紅與黑》以及她和胡也頻、沈從文創辦的《紅黑》月刊、《人間》月刊、《北斗》等刊物發表文章,但是不論從作品的數量還是質量,都以《小說月報》的為最高。因此《小說月報》對于丁玲的意義是非同尋常的。
冰心、廬隱、丁玲、白薇、袁昌英、陳衡哲、沉櫻等的重要作品發表在《小說月報》,既成為各自文學創作生涯中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現代文學、現代女性文學的代表作品。因此,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現代女性文學,對于冰心、廬隱、丁玲、白薇、袁昌英、陳衡哲、沉櫻等女作家的研究,研究者都無法避開《小說月報》,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女性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作品有助于突出《小說月報》對現代文學的貢獻,確立《小說月報》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
①② 葉圣陶:《重印〈小說月報〉序》,《小說月報》影印本第19卷第1—3號,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第1頁,第1頁。
③ 方卓: 《廬隱女士的〈彷徨〉》,《小說月報》第14卷第3號,1923年 3月。
④ 音奇:《廬隱女士的〈麗石的日記〉》,《小說月報》第14卷第9號,1923年9月。
⑤ 天錫:《廬隱女士的〈麗石的日記〉》,《小說月報》第14卷第12號,1923年12月。
⑥ LP:《玉薇女士的〈失去的小羊〉》,《小說月報》第14卷第10號,1923年10月。
⑦⑨《最后一頁》,《小說月報》第14卷第6號,1923年6月。
⑧⑩《最后一頁》,《小說月報》第15卷第2號,1924年2月。
? 葉至善:《〈六么令〉書后》,《人民日報》1979年6月6日;轉引自劉增人:《葉圣陶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