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丹[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與藝術研究所,成都 610071]
新歷史主義批評思潮于20世紀80年代誕生在歐美文壇,是對當時風行的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等文學本體批評研究的反駁。它認為歷史是一種“話語建構”,文學話語與歷史話語是彼此開放互動的,作家甚至可以通過話語想象操縱歷史,這與傳統歷史主義觀大相徑庭。《迷舟》是我國先鋒派代表作家格非的成名之作,于1987年發表于《收獲》第6期。小說對歷史原型的再次書寫,表達了作者對歷史和人類個體命運的不可捉摸的探索,以及對人生世事偶然性、宿命感和神秘感的深刻體驗,彰顯了作者對文學創作的創新追求。以往多數學者在對這部作品的研究中常關注于文本的語言、結構和敘述空缺的實驗先鋒性上。本文試從新歷史主義批評的角度對《迷舟》進行解讀,以此來探求作者的歷史觀和審美追求。
傳統的歷史觀認為歷史是社會發展的客觀記錄,有著一定的興衰存亡發展演進規律。由傳統歷史主義生成的文本往往從宏觀歷史敘事入手,書寫歷史事件的線性發展,強調描摹一定的歷史真實性。而新歷史主義懷疑歷史簡單肯定背后的確定意義,認為歷史文本是對歷史事件進行的主觀二次建構,是對歷史帶有個人主觀色彩的闡釋。新歷史主義常常在宏大歷史的背后挖掘小寫歷史的價值,對其進行重構,進而消解正統的主流的歷史話語敘事。新歷史主義“架空了那些無法親歷的真實歷史,疏離由強勢話語撰寫的單線大寫的傳統正史;進而通過對小寫歷史和復數歷史的書寫來拆解和顛覆大寫歷史。新歷史主義者總是將目光投向那些普通史家或不屑關注或難以發現或識而不察的歷史細部,進行縱深開掘和獨特的自我闡釋,進而構筑出各種復線的小寫歷史”①。而在新歷史主義的影響下,中國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小說常常表現為對大寫歷史的消解,對英雄人物的隱沒,而以書寫小人物和小地區的小故事以及各種邊緣題材在文學作品中紛紛登場,格非的《迷舟》就是其中具有新歷史主義內涵的小說之一。
《迷舟》的故事背景出自真實的史實:1928年的北伐戰爭。小說開篇介紹了故事發生的確切時間:1928年3月21日,北伐軍(國民革命軍)來到蘭江兩岸,由于孫傳芳部守軍不堪一擊的不戰而降,迅速控制了處于蘭江和漣水交界的榆關鎮。但孫傳芳迅速抽取精銳之師駐守漣水下游的要塞棋山。戰爭形勢一觸即發,形勢嚴峻。小說中涉及的北伐戰爭是一段跌宕復雜、波瀾壯闊的歷史,主流的歷史學家們常常從宏觀上介紹北伐戰爭的成因、交戰的雙方、交戰的過程與結果以及最后對我們的影響和啟示。但《迷舟》表現的并不是宏大的戰爭場面和英雄人物的傳奇經歷,而是敘述了這場戰爭背景下的一個小人物的個人命運,是從個人的角度書寫切入對北伐戰爭這段歷史的敘述,實現了宏大歷史的淡化和消解,大寫歷史的小寫化。小說的主人公蕭是隸屬孫傳芳部隊下的棋山守軍32旅旅長。“棋山守軍所屬32旅旅長蕭在一天深夜潛入棋山對岸的村落小河,七天后突然下落不明”②。全文即以主人公蕭進入小河村后七天的經歷為主線展開對故事主要情節的開展,以對蕭的個人命運的書寫來完成整個故事的架構。
傳統的大寫歷史追求基本的歷史真實,往往書寫決定歷史發展的重要事件以及“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和領導人物,關注整個國家、整個民族和整個社會的發展,揭示歷史發展的客觀必然性。并以通過對重要歷史事件中英雄人物形象的刻畫來彰顯民族大義和政治覺悟。這種“大而化之”的書寫方式使歷史單一簡單化,阻擋了人們對歷史的復雜與奧秘的探求。
新歷史主義摒棄對英雄人物傳奇經歷的書寫,把目光轉移到歷史掩蓋下邊緣人物的人生經歷、生活體驗和內心情感,將歷史書寫由集體主義轉移到個體。《迷舟》的主人公蕭只是北伐戰爭中被傳統歷史定義下“非正義”一方北洋軍孫傳芳部下一個小小的旅長,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有著七情六欲的人,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家庭出生的人。在七天中他參與父親的葬儀,回顧自己在小河村成長和在榆關鎮學醫的經歷以及與表妹杏偷情、被警衛員槍殺。他的悲傷、憤懣、懊悔和欲望刺激展現在作品的字里行間。《迷舟》中鮮活的人性沖突與主流歷史話語形成反差,瓦解了歷史的宏大與嚴肅以及戰爭的嚴峻,把個體命運的跌宕起伏給歷史繪上生命的色彩。一個個普通的生命活生生地顯現在作者的筆下。
“偶然的因素并不是歷史本質的范疇,但它是歷史本來的存在,是歷史本色的一種現象”③,傳統的歷史觀遵循歷史的必然,認為歷史在抽象的必然中因果循環。主張書寫真實的歷史史實來構架歷史故事,書寫歷史的文學文本必然是一種書寫歷史真實的“必然性敘事”。而新歷史主義往往采擷歷史中具體事件的偶然性來書寫,把宏大歷史敘事背后被忽略的歷史某一截面片段或碎片進行重新構造,凸顯隱蔽的局部的歷史,解構必然的歷史。《迷舟》中有三處偶然性突發事件敘述讓人驚愕不已,這些偶然性事件是整本小說的關鍵性情節,也是故事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第一處偶然性敘事在小說的“引子”部分:“就在蕭準備渡船出發的前夕,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④一位來自小河村的老太太來到旅部要求見蕭,剛開始蕭以為這個老太太是陣亡戰士的家屬來索取親人遺物的。他的猜想合情合理,畢竟這是司空見慣的。然而,這位老太太卻是他的家鄉小河村里的媒婆馬三大嬸。馬三大嬸是通知他其父已逝的消息。父親的死亡是蕭料想不到的突然,是讀者本以為閱讀的是軍旅諜戰而一下轉入了家庭倫理。這偶然的情節為后來主人公蕭參加父親葬儀,在葬儀上重新遇到表妹杏并與其發生情愛糾葛做了鋪墊。第二處偶然性敘事出現在故事描繪的“第六天”傍晚,蕭來到漣水河邊,正準備去榆關鎮看杏,遇到了伺機殺他的杏的丈夫三順以及三順的同伙們,他們手持殺豬刀氣勢洶洶有備而來。在沒有警衛員陪伴、手槍被遺忘在家的情況下,蕭的處境堪危。然而最終三順卻放過了蕭。三順對于妻子杏的出軌憤怒異常,他暴打閹割了杏。隨后也揚言要殺死奸夫蕭。而最后在本來有機會殺死蕭的情況下卻莫名其妙地放棄了殺蕭。這個偶然性的轉折,出人意料。與前文描寫三順閹割杏形成鮮明對比,更顯得三順放棄殺蕭的行為不可思議。三順放過蕭,讓蕭能夠去榆關鎮,他并未意識到去榆關鎮的這個行為為他最后的結局埋下了殺機。第三處偶然性敘事在結尾處,老實木訥的警衛員槍殺了蕭。一開始讀者或許并未真正注意到警衛員,作為蕭的附屬,作者在故事描述中對警衛員的著墨著實不多。而在蕭的眼中警衛員只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子,沉默少言、笨拙遲鈍,陪伴他在戰火動亂中生存。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警衛員卻一直默默地在監視他,既誤解蕭去榆關鎮傳遞情報通敵,最后也沒有給蕭辯解的機會,冷漠地執行了師部的命令:如果蕭去榆關鎮,就必須處決。在三順放掉蕭的時候,讀者或許會為蕭詭異的好運感到驚嘆,即使預料蕭最后會死,但怎么也不會料到是警衛員殺死了蕭。這樣偶然性的結局,實乃小說中最大的轉折,出人意料。蕭逃過了三順的仇殺,然而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迷舟》在這三個偶然性事件上生發出必然的情節關聯,主人公蕭在偶然中逃脫了三順的殺害,也在偶然中死在了警衛兵的槍下。由于蕭作為旅長,面對嚴峻的戰爭形勢沒有恪盡職守、一心一意履行自己的職責、聽從師部的安排來小河村探測情況,而是陷入自己的小情小愛之中,他必然會受到師部的懲罰。
海登·懷特指出:“新歷史主義尤其表現出對歷史記錄中的零散插曲、逸聞趣事、偶然事件、異乎尋常的外來事物、卑微甚至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情形等多方面的特別興趣。”⑤新歷史主義打破了傳統舊歷史主義書寫“正史”的堂皇敘事,使歷史關注人類個體的生活經驗。逸聞趣事、歷史碎片、野史傳說都是新歷史主義者關注的重點,他們通常有一套批評操作方法:找出從正史典籍中淹沒下的逸聞趣事,通過合理的想象挖掘其深層的文化內涵。格林布拉特將這種方法稱為“逸聞主義”。逸聞趣事擺脫了書寫宏大歷史的傳統觀念,消解了歷史話語的嚴肅性,表達了對歷史主體和真實生活的追求。
《迷舟》整部小說,以北伐戰爭為大的歷史背景,以棋山守軍所屬32旅旅長蕭接到師部給他的秘密指令——率32旅駐守棋山對岸的小河村落為故事開頭,通過時間紀實的形式寫了主人公蕭在七天時間里的經歷和命運跌宕,重點展現了蕭和表妹的風流韻事,這種具有“野史”的寫作方式體現了新歷史主義所倡導的“逸聞主義”。在整個作品中,作為守軍旅長,蕭除了在第一天履行職責帶著警衛員勘測了小河村,隨后就牽扯進了個人的恩怨情欲中,把師部的秘密任務和戰爭的嚴峻形勢拋諸腦后,從開始的旅長變成個人的蕭。他參與了父親的葬儀、和表妹杏偷情以及事發后與杏的老公三順針鋒相對,最后因為去榆關鎮看望杏被警衛員誤會通敵而奉師長密令槍殺了他。在整個故事發展過程中,沒有體現革命大義,沒有展現機智勇猛,沒有革命的浩蕩起伏,沒有階級的對立爭斗,僅僅寫了關于蕭的個人逸聞逸事,具有生活化、私人化傾向。通過整個故事,讀者了解了蕭的家庭境況以及他的成長經歷和命運軌跡。
小河村本來就是蕭的家鄉,他生長于此,成長的記憶和小河村的空曠寧靜都讓蕭眷念不已。蕭的父親曾是清代民間的秘密組織小刀會的成員,以“反清復明”為信念,會擺弄洋槍。故事開頭,馬三大嬸用尖細的嗓門滑稽地引出了他父親的死亡,所以蕭回到小河村既有任務在身,同時也是回來給父親送葬和看望母親。蕭的母親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女人,卻專橫地阻止哥哥報讀軍校,也擔心蕭走上和哥哥同樣的道路,把蕭送到了榆關鎮跟著表舅學醫。在這篇小說中,作者用了一定篇幅詳細地記述了蕭在榆關鎮表舅處學醫的經過以及與表妹杏的相識相處。這段記憶是以蕭隱于內心常常懷念的果香,也是蕭與表妹杏再見時燃起心中欲望的前因。整個故事以蕭的經歷為主線,蕭的情感發展為主要敘述對象,展現了普通個人在宏大歷史時代背景下個人命運的掙扎和無常。
在傳統歷史觀下,歷史文本、文學文本都是對社會、歷史的反映,帶有當時明顯的主流意識形態的印記,是社會政治主流的表征。在這種觀念下的歷史文本和文學文本與主流意識形態高度統一,書寫“正史”的嚴肅性、權威性和純潔性。而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認為文學文本應書寫歷史真實和意識形態之間夾縫的民間歷史。在民間歷史的敘事立場上,實現了歷史話語表達的自由化、個人化和民間化。歷史書寫不再是主流意識形態的應和,而是歷史時代下的個人記憶和闡釋。《迷舟》的民間歷史敘事主要表現在對主流意識形態的疏離,對個人欲望的書寫。格非曾在《寫作和記憶》中談道:“小說的作者更關注民間記憶,更關注個人在歷史殘片中的全部情感活動,更關注這種活動的可能性。”⑥
《迷舟》中故事的社會背景是意識形態鮮明、政治色彩濃厚的北伐戰爭,戰爭的目的在于推翻軍閥的統治、實現祖國的統一。而對戰爭題材的挖掘歷來是文學的傳統之一,但作者并不滿足于把小說作為演繹“官方歷史”的工具,而是從歷史“非正義方”孫傳芳屬下一個旅長為切入點,對歷史背后被人忽略的截面片段進行一定的設想書寫,有意識地用非政治宏觀的視角對歷史事件進行圖解,盡可能地把民間歷史的本來的真實面目呈現出來,注重個體生命的真實意義和價值,這是作者對歷史質疑與重構的表達。小說通過對“蕭的七天”的個人生活行跡來對民間歷史進行書寫,擺脫了政治話語的束縛。這種文本歷史書寫的生活化和民間立場實現了“歷史的文本性”的真實與虛構的結合。《迷舟》直接而率真地敘述了主人公蕭在北伐戰爭途中雙軍交鋒形勢下,本負有師部任務使命,卻在七天期間拋開自己的職責,與已婚婦女偷情勾搭,最后偶然性的結局才回到政治的主流。故事關注了個體的命運、生活的姿態和欲望的渴求,徹底地還原了人性的本來特征。主人公蕭雖然是一個有著政治色彩的小旅長,但他的表現缺乏一定的政治覺悟和革命熱情。蕭回到小河村,除了第一天記得師部的秘密任務,帶著警衛兵對全村進行了勘察。而當他在父親的葬儀上遇見表妹杏以后,就跌入了兒女情長的小情小愛之中。自此,北伐戰爭正統歷史遭到了個人欲望的侵襲。去榆關鎮—— 一個讓蕭喪命的行為契機。但他卻并沒有意識到這個行為會背著通敵的嫌隙,畢竟他哥哥所屬的敵對軍隊此時正在榆關鎮,他一門心思傾注在個人私情上,只想去榆關鎮看望表妹杏。他的個人欲望和情感打敗了自己的政治身份和職責,有意無意地忘卻了師部給他的任務。這種對主流意識形態疏離的刻畫使主人公蕭的人情人性得到了全面的釋放。蕭與杏和三順的愛恨糾纏是整部小說的主線,充斥著普通人情感欲望的勃發。可以說,蕭的所有行為都被欲望所牽引,從軍是從小對戰爭的向往以及渴望得到父親肯定的欲望所促使的。與杏的糾纏是個人情欲的勃發。蕭的欲望既有心理的向往,也有個人的身體行為。欲望是蕭對命運的實踐和揭示。這種欲望書寫是對主流意識形態的疏離,民間歷史敘事的肯定。
《迷舟》是格非最有影響力的中篇小說,在新歷史主義的解讀下,通過對小說中大寫歷史小寫化、偶然性敘事、逸聞主義和民間歷史的敘事立場四個方面分析可以發現,小說從歷史的細節著手,以北伐戰爭中國民革命軍和北洋軍的交鋒下小人物的小寫歷史來表達對正史的質疑和考問。回避了對英雄形象的弘揚,把寫作的目光集中于對平凡生命個體的經歷,書寫了民間歷史下的個人欲望。作者借《迷舟》這部小說為精神思索的媒介,抒發了對歷史和人生的不可捉摸的深刻探索。
① 趙炎秋:《文學批評實踐教程》,中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7頁。
②④⑥ 格非:《中篇小說金庫·迷舟》,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第2頁,第190頁。
③ 李陽春:《新時期歷史小說的走向》,《人大復印資料: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1997年 第8期。
⑤ 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