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華 [蘭州城市學院文學院,蘭州 730070]
喬伊斯是20世紀的文壇巨匠,他敏銳感知到了新世紀的各種巨大變化,并集畢生精力試圖在他的文本中體現這一變化。在主體與世界的關系變化方面,喬伊斯領悟到現代空間已不僅僅是傳統的供主體活動的容器,而是演變為可以影響主體自我認知的巨大能量源。在《尤利西斯》中,作者敘述了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布盧姆、斯蒂芬和莫莉在短短18個小時內的平庸瑣碎的生活,但卻讓主人公布盧姆穿梭于家、澡堂、墓地、圖書館、婦產醫院、街道、酒吧等各種地域空間,展開了一場精神冒險。隨著空間的不斷變換,布盧姆對主體身份的認知也經歷了四個發展階段,呈現出一種循環的變化軌跡,下面筆者將逐一對其進行分析。
小說的核心主人公布盧姆直到第四章時才遲遲出場,他最先出現在都柏林艾克爾斯街7號的家里。早上八點,布盧姆剛剛起床,他腳步輕盈地在廚房里轉悠,思謀著自己的早餐應該吃什么。利奧波德·布盧姆先生最愛吃的是牲口和家禽的下水,于是他外出去購買自己愛吃的腰子。此時他心情放松,作者也有意多次寫到他在買腰子路上的愉悅心情,比如“他曬著太陽,在洋溢著幸福的溫暖中踱步,時常安詳地閉上眼瞼”①,“他暗自感到高興,漾出微笑”②。作者緊接著寫他在單位、澡堂、沙灘等空間的一些遭遇和心理意識。在這些空間里,布盧姆獨處的時間較多,他表現得輕松自然,也毫不掩飾他作為飲食男人的欲望和需求。肚子餓了,他就去買自己最愛吃的帶著血腥味的膻膳的羊腰子,也會出于男性本能在排隊時意淫隊伍前面鄰居家的女仆,雖然被漠視時心里感到一陣痛苦,但是很快又變成淡淡的快感。在單位,布盧姆也是如魚得水,會游刃有余地處理好自己廣告推銷員的工作。在澡堂,他不但舒舒服服地洗了澡,還不忘欣賞自己的男性軀體。在傍晚的沙灘上,他與美少女格蒂偶遇,并深深地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以致待她離去后竟然情不自禁地自慰。還有在博物館的女神像前,他還出于好奇心去偷窺女神的陰部,這都體現了布盧姆作為飲食男人的本色。同樣,在這些獨處空間中,布盧姆的意識范圍也相對集中,都是圍繞著自己的父親、女兒、兒子、妻子等親人展開,但在此只是隱約交代了他的親人們和工作的一些情況。在這些私人空間中,布盧姆本色出演自己作為男人、父親、丈夫、兒子的角色,是孝順的兒子、體貼的丈夫、慈愛的父親,一切都很正常,可以看出他對自我的認知清醒,主體身份明確。
在作品中,當布盧姆的活動地點由較單純的私人空間轉換到稍復雜的友人空間時,他的自我認知和身份建構也隨之發生了較大變化。如在前景公墓,布盧姆和西蒙·迪達勒斯、馬丁·坎寧翰及鮑爾先生等朋友們去參加故友迪格納蒙的葬禮。因為參加葬禮的緣故,布盧姆之前的愉快心情蕩然無存,他“神情嚴肅地從敞著的車窗里眺望馬路旁那一扇扇拉的低低的百葉”③。破舊的馬車緩慢地行駛在顛簸的馬路上,布盧姆感到氣氛令人窒息。他和三位好友同乘一輛馬車,他們在路上隨便聊著天,但是大家有意無意聊到的話題又都令布盧姆很難堪。布盧姆的妻子是女高音歌唱家,收入比他高,這讓布盧姆感覺挺不直腰桿,很傷自尊,而妻子還紅杏出墻,行為不軌,朋友們都略知一二,所以言談中總有觸及,更讓布盧姆顏面盡失。有苦難言的布盧姆只好低頭不語,陷入沉思,而他的意識又在早夭的兒子和自殺的父親死亡時的情境中游蕩,內心本就很痛苦了,但鮑爾先生又當著布盧姆的面談論最要不得的是自尋短見的人,他會給家人帶來莫大的恥辱。布盧姆又因父親是自殺而死被人瞧不起,而布盧姆最心痛的是兒子魯迪的早夭,因為布盧姆是猶太人,按照猶太信條,孩子的健康決定父親是否強壯。猶太法律指出,一個男人必須兒女雙全,并要求這些兒女也能夠繁衍后代。他的幼子魯迪出生十一天就早早夭亡,既讓他失去了繼承人和希望,也側面反映了布盧姆作為男人是不強壯的。因為兒子的早夭,他已經十一年沒有同妻子有夫妻生活,不能履行丈夫的職責,以致妻子出軌,他對此心知肚明,內心忍受著煎熬,但卻選擇了逃避。同時,他也想到了最心愛的女兒,但女兒春心萌動,好像已經心有所屬,馬上就要離開自己。在此空間中,布盧姆之前自我建構的正常男人的身份被朋友們質疑,成了有污點的人的兒子、不強壯的父親和無能的丈夫,他心煩意亂,倍感焦慮。
愛爾蘭男人大多嗜酒,所以酒吧是男人們重要的社會活動場所。當布盧姆置身于酒吧,同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待在一起時,即使他自己沒有喝酒,頭腦清楚,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他也不能獨善其身,主體身份被消解殆盡。作為一個猶太人,他在與他一同生活的基督教群體中,始終是被排擠的那一個。同時,當布盧姆談到自己是出生在愛爾蘭,理所當然是愛爾蘭人時,又被大家當面惡意嘲笑了一通,壓根沒把布盧姆當作愛爾蘭人。他們不僅否定了布盧姆的民族和國家身份,還稱布盧姆是雙性同體的非男非女的人,“他就是個兩性摻在一起的中性人”④,連其正常男性的身份都被消解。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理性的布盧姆為了維護自己的身份,竟然糊涂地與一幫酒鬼展開辯論,辯稱“我還屬于一個被仇視、受迫害的民族,現在也是這樣。就在此刻。這一瞬間。被盜竊,被掠奪,受凌辱,被迫害”,并伸出拳頭來說:“還在摩洛哥當作奴隸或牲畜那么地被拍賣。”⑤最后還以耶穌是猶太人來攻擊對方,但很快就因寡不敵眾而逃之夭夭。在此社會活動空間中,布盧姆被自己社交圈中的同類人排除在外,他個人的主體身份被消解為流浪的猶太人和身份模糊的“無名氏”,而他自己也找不出有力證據來證明自己,因此陷于迷茫之中。
由于對主體身份的迷亂不自知,布盧姆在午夜十二點時,像孤魂一樣游蕩在馬博特街道上,甚至一度出現幻境。他先是幻想自己被警察抓去受審,罪名是給塔爾博伊夫人寫情書,接著幻想自己突然榮升為市長,還成為愛爾蘭國王,榮耀無比,但隨后就遭到群眾的攻擊,被驅逐出境。文中還通過想象中的辯護律師之口,陳述了布盧姆對此的態度。“我的辯護委托人并未成年,一個來自外國的可憐的移民。他開頭是個偷渡客,如今正竭力靠規規矩矩地工作掙點錢。被誣告的那些不軌行為是幻覺引起偶發的遺傳性神經錯亂導致的。我的這位辯護委托人的家族中有著精神徹底崩潰與夢游癥的病史。”⑥“布盧姆博士是個變態的陰陽人。家庭矛盾使他暫時喪失了記憶。我相信他是個并沒有犯多大罪,卻受了很大冤屈的人。”⑦這都體現了布盧姆對自我身份被消解后的困惑迷亂。
被消解了身份的布盧姆極度疲勞地游走在都柏林街道,他懷著一點惻隱之心和賞識之情搭救了喝得酩酊大醉又被警察打了一拳昏死的斯蒂芬,在照顧斯蒂芬的間隙,他又出現幻覺,他仿佛看到:一個人影背對著黑暗的墻壁徐徐出現。這是個十一歲的仙童,被仙女誘拐了去的。身穿伊頓學院的制服,腳蹬玻璃鞋,頭戴小小的青銅盔,手捧一本書。他不出聲地自右向左地讀著。布盧姆驚異萬分,不出聲地呼喚:魯迪!⑧正是這一將斯蒂芬當成自己兒子魯迪的錯覺,讓布盧姆從困惑迷茫中頓時醒悟,他內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于是布盧姆對爛醉的斯蒂芬照顧周全,并在子夜時分,攜酒醒后需要水喝的斯蒂芬前往通宵營業的馬車點補給能量,此時的布盧姆不但完全恢復了理智,而且比平常更加清醒。他還像慈父一樣對斯蒂芬進行諄諄教導,并把他帶回了自己的家里,請斯蒂芬喝可可,主客之間相處愉快,替身給主人帶來巨大的滿足。待送走斯蒂芬之后,布盧姆的意識雖然還是停留在父親、兒子魯迪和妻子身上,但是對于父親的自殺他已能坦然接收,對于幼子魯迪的早夭,他已找到替身,心理倍感安慰,甚至對于妻子瑪利恩的偷情幽會,他都能完全釋然,并在床上親吻了妻子的屁股以示和解。他感覺一切都是無所謂的,所以他最后的心境是無所期待,不曾失望,心滿意足,并以嬰兒式的睡姿進入夢鄉,成功實現了本色回歸。
綜上所述,喬伊斯所熱衷描寫的都柏林已不僅僅是人物生活的外部場景,而是變成了現代都市生活的巨大隱喻,空間與生活在其中的人構成了一種復雜的關系,空間的變幻莫測凸顯著現代人內心的復雜與焦慮。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愛爾蘭〕 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蕭乾、文潔若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年版,第134頁,第135頁,第189頁,第221頁,第766頁,第728頁,第724頁,第6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