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宋長玥

文本/徐紅暉 圖
大野:我聽見命運匆匆趕路,而大野荒蕪。
我聽見匆匆趕路的男人一聲長息。
大野靜極。
當佩帶牛頭面具的男人無語向天,當無語
向天的男人沿一條寒路走向鄉土,我預見的生活
能否為落難者敞開一扇門?我預見的男人
繞過孤鷹的城堡,留下一行飄蕩的腳印。
太陽說:這個男人就像歷史。
我走過五月最遼闊的塵世,沒有看見行走的脊梁,甚至一個影子。
那些心彎下腰身,深深垂進塵埃,不是因為飽受屈辱,而是無法承擔更多的重負。
然后五月就空了。是的,就是那種驚人的蒼茫。
就是那種絕望的等候。
絨布寺的風鈴開滿河谷。
月光從天上走下來,抱緊男人。
就在近處,珠穆朗瑪峰安靜地望著他。
一個世界的浪子
舌頭生銹
內心錚亮,好像太陽最愛的花朵。
在一頂四處漏風的帳篷,
星星走過天空,看見他和內心一樣荒蕪。
男人走過雪地不知冬天已至。
男人尚為墜入血河的一匹老馬暗自傷情。
倘若昨天是一枚射向曠野的箭鏃,
一盞幽暗的孤燈,
一聲嘆息,
一杯濁酒,
男人怎知寒冬已至,
傷者無數?
但寒冷已沁入骨髓。
丹噶爾凋落的六朵梅花,
獨自探春。
一匹馬
那馬突然回頭,眼底落日滑墜南山,漸失媚紅。
而蒼茫橫空如矢直射內心。
我驚怵:大高原真是煉爐?
那馬已老。不堪背負一塬暮色。
那馬……在夢鄉……獨嘶,萬里風雪夜一樣退逝。
江湖傳言:寶劍先于英雄生銹,
一個男人隱退,
那馬孤獨。
那馬……向黎明走去。
假如日子
懷念傷口,
就是你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男子想:相思至苦。我如上的判斷在青海必然荒蕪。
你打開春天,然后退出門檻,
我該獨自悲欣?
獨自領著愿望敲響未來之門?
獨自吞盡太陽的血而奮然一躍?
我獨自……獨自……
獨自一人嗎?
但男子推測:
獨自一人其實是刀子的陰謀,
歲月的暴動和心靈的鎮壓。
他站在青海城頭,一朵雛菊開上掌心,
世界的秘密從此不存。
愛情不朽。
男子遠走。
他說:刀子就是刀子,
傷口就是傷口。
風蹲在沙陀寺的風鈴上,牛角下面的星星望著它,一夜老了。
年幼的風聽不懂心經,就在回去的路上吹涼男人的心。現在和以后,人間多么空曠。
最后,只有一只天鵝托著青海湖,為了天空閃出的另一雙翅膀,它的飛翔比暮年還沉。
一只翠鳥殞命于冰雹之下,另一只翠鳥自此不知去向。
男人說那頂鳥巢空過春天,已成象征,
清晨寫生,再無風景。
大河靜流直至中年。
目及蒼山之上云的駿馬無人駕馭,轉眼肋下生翅,并不急于飛翔。
待空尊孤懸,本相逐一消散,左岸似乎無人。
男人說倘若孤侶他日歸來懸念無解,
獨守江源我已蒼老。
鐵匠向西走,馬就在一粒火星下面生下女兒。銀匠過河,把月亮掛在青唐的胸口。皮匠到了新疆,趕馬車的寡婦拉著一馬車春天過了天山。
我在前世沒有碰到他們。唯一遇見的,是太陽旁邊的白雪。現在,它一個人安靜地走路,那么從容,那么簡單,好像很多人找了許久的幸福。
夜一點點黑下去,遠處更黑了。看不見的地方,我的馬還站在風雪中;寺院的風鈴寂寞地響;人在路途,正好經過花旁。這一點孤單的想象,呼嘯的風吹不走。
唯一亮著的,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我即將燃盡的煙蒂。這么空闊的曠野,沒有孤獨只有驚悚。就一會兒工夫,風把花石峽塞滿了。我躲在四處漏風的土坯房子里,眼望風雪茫茫,悄悄想了大半夜自己。
良心背著故鄉尋找糧倉。
我只想用金色描述一天,但更多的靈魂掙扎在路上。
上半夜的月亮照不清經過都蘭的人。
到了下半夜,去敦煌的路上,每一個沙丘都被伎樂天舞蹈成了寂寞的波濤。
男人說,每個人既是彼岸。
他不知道當金山埡口誦經的男人,就是二十年前星光下走失的自己。
都蘭繼續沉睡。
空巷浮動所有人的夢想,一城夜色,滿目荒涼。
親愛的臉一晃而過。
人間正是深夜,昆侖山下的城只有天狼星探訪。
回不到最初的人
悲傷不多,離最近的安慰不過一生。
塵世中我們紛紛老去,堅硬的鄉愁此刻柔軟地裹住心臟。
魂魄窒息,內心解凍,
最美的馬蘭花讓時間靜止:
高地,太陽領路
男人向前,
最終抵達的地方,不為世人所知。
這么多年,我們在尋扎自己的路上和自己走失。
干涸的臍血
沒有澆灌過故鄉,沒有安撫過親人,恍如此夜:
昆侖山區風往高處
心向云端,甚至想不起前世,
也不知道以后。
聽吶,是誰在地球一隅獨語:
我從地獄來,
要到天堂去,
正好路過人間。
注:引語為司湯達之語。
我在今夜迎來前世,這個懷抱星星和月亮的魂,
北上西域,或是商人;
西去西藏,獨守青燈。
家那么遠,
仿佛停在天邊很久的夢想。如果留在敦煌
就探身洞窟,為等我和我等的人
遮擋三千風沙。
南往江源,縱有一腔熱血
也要隱忍。
唯獨不忍親近一畝鮮花的哀傷,上面,
安放著父親和母親的天堂。
我只在青海,只在德令哈繼續等候今世。
天下蒼茫,人心難測
我不能只關心一個人。繁華的塵世
未來茫然,心靈流亡;像草尖上安靜的小城
曾經送走絲綢
埋葬青春。現在,它平靜的外表下
所有悲傷和歡樂
沒有一個人真正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