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客座總編輯
陸天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國家一級編劇,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與張平、周梅森并稱“反腐劇三駕馬車”,其長篇小說《蒼天在上》《大雪無痕》《省委書記》和《高緯度戰(zhàn)栗》被稱為“反腐四部曲”。
我想告訴大家,我們曾經形成過這樣一群理想主義者,不管走了多么曲折的路,受過多少磨難,他們曾經以無私奉獻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這是切切實實、不容懷疑、不容歪曲的。
檢察風云:近日,您的長篇小說《幸存者》正式出版,這是一部以20世紀60年代支邊青年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作品。你說過,《幸存者》中謝平這些人是最后的一代“理想主義者”。那么,他們有著什么樣的時代內涵?
陸天明(以下簡稱陸):我們那一代也就是小說中寫的那一代年輕人的理想主義色彩,簡單點說就是追求無私奉獻。我寫《幸存者》,是想真實的表達一種歷史人物見證下的歷史狀態(tài)。20世紀六七十年代包括20世紀80年代初期,有一群年輕人以追求無私奉獻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今天有很多人做過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也做過很多奉獻,但往往以“得到”為目標人生之一。而當年那些人不計個人得失,不計報酬,正因為如此,那個時候提倡學雷鋒,全國9億人民很快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學雷鋒風氣。那時提倡學焦裕祿,全國許多干部以焦裕祿為榜樣,踏踏實實地改變自己。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標志,兩代人的理想是不一樣的,這也是我一定要寫《幸存者》的重要原因。
檢察風云:《幸存者》中鐘紹靈這個人物與《人民的名義》里的公安廳長祁同偉有著太多類似:都是苦孩子出身,都是從社會底層一步步走上領導崗位,最終都是因為良心未泯而飲彈自盡,并且都是腐敗鏈條中的重要一環(huán)。他們曾經也是有志青年,最后為什么會誤入歧途,這背后的深層次因素到底是什么?
陸:《人民的名義》我一直沒看。網(wǎng)上很多人讓我表態(tài),我當時就說了,當時正在創(chuàng)作《幸存者》。我有一個習慣,寫作時不看別人的作品。周梅森是我的好朋友,對于好朋友的作品我也不便馬上發(fā)表意見。所以你提到這兩部作品中有兩個人物的命運有點類似,我很高興也感到有點意外。在我的作品中,這一類人物不只出現(xiàn)過一次,更早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人民的名義》,我的《大雪無痕》中的周密也是這樣的人物。周密曾經是“苦出身”,是一位優(yōu)秀的大學生,家庭出身低微,從政后起初還是位優(yōu)秀的領導干部,后來慢慢變質了,周密的出現(xiàn)要比《人民的名義》中的祁同偉早得多。
我一直想講清楚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很多領導干部的腐化變質,不能完全由個人來承擔責任。許多同志剛走上領導崗位時往往會說:“今天我的職務變了,手中的權力大了,但是我的水平并沒有因此就高了,所以希望大家繼續(xù)幫助我。”但是后來他就覺得自己的話就是真理,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不愿意接受人民監(jiān)督,開始為所欲為。這種變化怎么來的?從反腐角度看,這些年打了多少“老虎”我不太關心,我關心的是為什么有那么多的“老虎”?許多“老虎”曾經也是“老黃牛”、有才華的青年。每年中紀委公布違反八項規(guī)定而受處分的領導干部幾千幾萬甚至幾十萬,這要引起我們的深思:為什么我們那么多的領導干部、那么多優(yōu)秀的同志走上領導崗位后變化得這么厲害?而且數(shù)量這么驚人?我想主要原因在于,一些領導干部手上掌握了絕對權力。缺乏人民的監(jiān)督,絕對權力往往會產生絕對的腐蝕作用。所以《大雪無痕》中最值得寫的是周密而不是方雨林,《幸存者》中最有說頭的也是鐘紹靈。
檢察風云:《幸存者》一書的主題是上海十萬支邊青年的命運史,但最后將故事引入高潮的還是反腐問題。不同于以往反腐作品中對反腐的濃墨重彩,作為“人民群眾”的謝平、向少文、李爽包括鐘紹靈等人在反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這種轉變是你對反腐思路的重新認識嗎?
陸:《幸存者》不是以反腐為主題的小說。但腐敗的存在和反腐敗斗爭結果,關系到我們每個家庭每個人的命運,也關系到黨和國家的生死存亡,關系到我們能不能實現(xiàn)民族復興大業(yè),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大問題。作為全景式反映那段歷史的文學作品,勢必要寫到這一點,無法避開。
我在《高緯度戰(zhàn)栗》中提到,腐敗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現(xiàn)象就是“蒼蠅”腐敗的群體現(xiàn)象,《幸存者》中我用“群體性飄移和個體異化”來概括這個現(xiàn)象。這個群體飄移的基礎是個體異化,個體異化不僅是在高層,也嚴重地發(fā)生在基層。那么多小“蒼蠅”的產生是有一定群眾基礎的。從宏觀角度上看,大家都痛恨腐敗,但在本單位往往反腐英雄沒有好下場,這個現(xiàn)象很值得我們思考。說到人民反腐,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反腐斗爭怎樣才能取得全面勝利?我認為,首先要靠黨中央的堅定決心,即黨的堅強領導。這個我們已經看到了,習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指出,反腐斗爭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形成了不敢腐的態(tài)勢,這確實令人振奮。另一方面從中紀委公布的反腐“戰(zhàn)報”來看,一些貪腐現(xiàn)象仍在繼續(xù),反腐斗爭仍然嚴峻,難道是我們黨反腐的力度不夠大嗎?當然不是。難道是我們反腐部門的同志不努力嗎?當然也不是。我的思考是,我們的黨太大了,黨員和領導干部人數(shù)太多了,僅僅靠反腐機構去反腐是不夠的,反貪部門的那點人怎么有效監(jiān)督全國幾百萬領導干部?所以,我認為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力量,這就是人民群眾。北京朝陽區(qū)人民群眾自發(fā)監(jiān)督各種烏七八糟的事情,我覺得,這個經驗應該引起充分重視。當然,動員人民一起反腐要注意吸取歷史教訓,不能拋開反腐機構。一定要依法進行。
檢察風云:你曾經說過,“文學要有生命力,就必須參與現(xiàn)實生活,投入到時代洪流中去”。但你在創(chuàng)作時,往往又努力回避被人對號入座。那么如何去理解“文學源于現(xiàn)實”?反腐作品顧忌太多的話,是否會削弱作品的分量呢?
陸:首先你要考慮這是文學作品。文學作品必須參與現(xiàn)實生活,尤其我們正處于當下這個巨變的年代。在巨變的年代中作家要有態(tài)度,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要發(fā)揮自己的作用,不能只給人撓癢癢、掏耳朵,只是給人消遣。文學要參與生活,但必須是用文學的形式。與雜文、報告文學、散文等文體不一樣,小說是塑造人物典型的,就像魯迅說過那樣,眼睛是山西的,耳朵是山東的,肚子是河南的……(大意)綜合起來,就是讓所有的讀者都覺得這是在寫自己。文學作品要尊重這一規(guī)律。文學作品本來也不是限于一人一地一事的。魯迅筆下的阿Q中國沒有啊,魯鎮(zhèn)也沒有,但阿Q和魯鎮(zhèn)是當時中國最典型最強烈的表現(xiàn)。
檢察風云:記得你曾經說過,“一定要在作品中避免蓄意展覽腐敗,更不能把玩腐敗,售賣腐敗。更不能蓄意展覽腐敗去銷蝕黨和人民大眾反腐的信心”。“消費腐敗”是時下一些官場小說的噱頭,怎樣才能有效抑制這種“腐敗文化病毒”呢?
陸:大言不慚地說,改革開放后,第一部產生重大影響的反腐作品是我寫的。這么多年來,寫反腐與表現(xiàn)反腐已經成為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寫的人多了就出現(xiàn)了兩種形式。一種寫反腐,如周梅森、張平還有我等。我們寫的是黨和國家怎么去反對腐敗,戰(zhàn)勝腐??;另一種是展覽腐敗,主要是官場小說。說這些寫官場黑幕的小說品質一定低下倒也不一定,《紅樓夢》和《官場現(xiàn)形記》等古典經典小說里也寫了大家族和當年官場里許多烏七八糟的事情。它們的品質都極高。但是無論是今天還是古代,這些優(yōu)秀小說寫腐敗,其宗旨必定是讓人們痛恨腐敗。不是把玩腐敗,更不是在售賣腐敗以博人眼球。
檢察風云:你說過寫完“中國三部曲”后,下一部作品將回歸反腐主題。那么,你的下一部反腐作品是否已經有了初步思路,能否透露一下這部作品的主題,還有計劃推出的時間?
陸:下面這個問題我是非常想講的。有生之年再寫一部反腐作品一定是我的最大愿望,也是很多反腐作家的最大愿望。但現(xiàn)在有一個問題擺在現(xiàn)實面前:讓不讓大家寫反腐,為什么一些出版社一些電視臺看到反腐作品就哆嗦?寫反腐作品是人民的需要,也是黨的需要,但不一定是某些領導的需要。
寫反腐作品困難重重,首先是作者如何把握駕馭題材。另外,在我們體制下從事反腐小說創(chuàng)作,也要取得領導的支持。這也是躲不開的一個“門檻”。我希望,要具體有區(qū)別對待具體作品,不要一概而論,反復折騰,這樣很傷害作家,很妨礙文學創(chuàng)作。有的作品寫的不夠好,不夠準確,可以討論,可以批評。就我而言,只要條件允許,立即就可以拿起筆寫,我已經做了許多年的準備。寫了那么多的反腐作品,一直希望自己在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未來有個突破,能夠更好地用文學形式表現(xiàn)我們當前偉大的反腐斗爭,表現(xiàn)黨和人民的反腐愿望、反腐努力,以及反腐的成績。我想,這也是眾多熱心于反腐題材創(chuàng)作的作家的心愿吧。
采寫: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