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繁華都市里的百年孤獨

楊皓

他們是城市的公共交通服務人員；是每一位乘客的私人心理醫生；是一位遙遠的父親或伴侶；是繁華都市的冷靜觀察者；是城市社會學的田野調查工作者；更是辛苦賺錢的普通人……

他們是出租車司機！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工作，只需要基本的社交能力與駕駛技術就可以勝任的職業，機械重復著方向盤轉動與油門剎車交替踩下的動作，唯一稍有不同的是乘客以及和乘客度過的那一小會兒旅程時間，但其實這也沒什么不同。

詩人凱特-丹尼爾斯（Kate Daniels）在一個出租車后座上陷入沉思之時，注意到司機臉上的皺紋和消沉的聲音，她說，“他用力講話，但很疲憊”“他是擁有一份很一般工作的又一個人，又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親”。她為他作詩：

此種情感，我心知肚明；

你在強打精神，勉力工作，

埋首于他人胸前小憩，是你最高的奢望。

網約圍城

“我的半輛出租車（包括出租車營運執照）在兩個多月前轉讓出去了，轉讓價格是八萬五，如果放在三年前，網約車還沒進入運輸市場時，價格應該在四十萬左右，也就是說三年我虧損了三十多萬。”已經有22年出租車駕齡的細語咖啡（化名）告訴記者。

細語咖啡是出租車行業中較少見的女性出租車司機，1995年3月她進入了這個行業。“三十歲剛出頭一點我就開始開出租車，可以說我最美好的青春，都是與出租車一起度過的。”細語咖啡說道，“2017年12月28日是我最后一天駕駛出租車，一共22年。”在這22年里，細語咖啡共換過四輛出租車，考慮休息日，按照日均150公里的駕駛里程，細語咖啡一共駕駛出租車車程達80萬公里左右，從沒有發生過重大安全事故。

在她出租車職業生涯的末期，滴滴與優步等網約車的出現給她造成了巨大的煩惱與損失。細語咖啡置評道，“首先最顯而易見的就是出租車的轉讓價了，從四十萬一步步跌到最后的八萬五，我是怎么也沒想到的，95年我買一輛出租車的價格是50萬。一開始跌價還是緩慢的，而且我一直抱著它會漲上去的希望，因為一直覺得網約車是不合法的，最終租車市場會回到正軌，可事實并不是我想的這樣。這樣的損失，對我們出租車司機來說就是吃了個啞巴虧，除了我們自己承擔，還能怎么辦？”

另一方面，網約車的出現也極大了瓜分了出租車行業的市場蛋糕，“很懷念以前的做生意氛圍，只要你肯做，開到路上，滿地都是錢，只要你出來撿。而現在不一樣了，網約車極大地擠壓了出租車市場，我必須睜大眼睛在馬路上尋找任何可能的生意，再也找不回那種輕松的工作環境了，每一天我都必須牟足了勁，生怕自己未能很好完成當天的工作任務。”

從字里行間不難看出，細語咖啡對網約車的出現懷有著幾分不滿，理由也不難理解，網約車造成了她的損失與工作壓力加大。關于網約車，細語咖啡表示，“很多^說網約車的出現方便了市民的生活，是市場發展和科技進步的自然產物，現在國家也承認了網約車的合法地位，那么我們應不應該要求網約車與出租車被同等對待？舉一個例子，有一次我在汽車站附近接客，被抓拍到我在禁止停靠路段違章上客，罰款一百塊。抓拍的攝像頭是運管處裝設的，專門用來抓拍出租車違章上下客。但是網約車往往沒有這樣的監管，他們在汽車站、火車站附近可以隨意上下客，而出租車卻要老老實實排隊，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甚至一個多小時。”

細語咖啡補充道，“除了監管方面的不同，在服務方面網約車與出租車也有所不同。出租車司機上崗之前必須經過專門的培訓，需要同時取得治安資格證和出租車營運資格證，而這一切網約車都是不需要的。另外，我們出租車上都有專門安裝的車內探頭和GPS定位，乘客只要有東西遺忘在車上，出租車司機是不可能不歸還的。最后，我們出租車還專門為乘客投了乘客意外傷害險，這樣的安全服務也是一般用于網約車的私家車所不具備的。”

有再多的質疑與不滿，似乎都無濟于事，并不能改變出租車行業的現狀，更不可能挽回細語咖啡遭受的損失，細語咖啡在她的個人博客中向自己的出租車道別道，“離開你，雖然有各種的不舍，眷戀，畢竟一個又一個的春夏秋冬我們共同度過，我會想你的，你是我曾經的驕傲，你為我帶來了無以計數的財富，你讓我生活無憂，但是你的輝煌已經不再，離開你我迫不得已，也有很深的懷念，更多更多的解脫感，再見了！我的愛人！相見不如懷念！我衷心希望繼續在出租車這個窗口行業堅持著的哥的姐在2018年以后的日子能得到更多的關注，讓大家的辛苦工作付出和獲得能成正比。”

在采訪的最后，細語咖啡反復叮囑記者，有一個問題她想問：“如果對網約車市場一開始就嚴管，和出租車實行同樣的標準，現在的出租車行業會是這樣么？”

時代不減速

也許就如同出租車的車速一般，時代的巨輪終究是越碾越快，不能減速。有一些問題也注定無法得到答案，讓人無暇顧及。

關于出租車司機遇到的出租車價格斷崖式下跌，其實像極了歐洲中世紀書籍抄寫員的遭遇。在中世紀歐洲，因紙張和印刷術都未能達到能夠大規模印刷書籍的水平，當時的書籍是由抄寫員手抄來復制的，且抄寫員擁有自由選擇字體的權利。在當時抄寫員被視為一種尊貴的職業，也是知識分子的一員，而讀書這一行為也被富貴名流所專享。

隨著科技的發展，印刷術開始普及，紙張的價格開始下降，印刷復制的書籍快速在城市中流通，抄寫員的工作與收入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另一方面，隨著印刷書籍的傳播，讀書認字的人增多，抄寫員也不再能憑借認字與寫字的技能而躋身知識分子之列。抄寫員開始在社會上表達他們的不滿，甚至一度鼓吹印刷書籍讓知識失去其神圣性、貴族性。結果不言自明，抄寫員這一職業消失在了歷史的舞臺之上，圖書印刷成為了常態。

反觀出租車價格的下跌，其最直接原因乃是網約車讓從事出租車運輸不再是某些車輛特有的權利，一下子數量巨大的網約車進入租車運輸行業，恰恰說明市場對出租車的需求遠高于目前出租車的社會保有量。有關單位牢牢掌握著每個城市的出租車運營執照數量多少，維持住這一供小于求的狀況，才讓出租車營運執照的價格居高不下。有關單位是不是早就應該放棄“總量控制、特許經營”原則，采用市場調節的辦法，讓出租車司機自主經營。如果出租車市場供大于求，出租車司機自己就會放棄經營。如果供小于求，出租車司機就會迅速填補這個空缺。

記者相信如果依此方法行事，出租車營運執照的價格當然會有所波動，但決不至于出現近來的斷崖式下跌，也不會出現早先接近百萬一張的天價。也正是由于此前近乎壟斷的狀態，出租車行業的收入在過去的十幾二十年，一直是處于較高水平，只是每年伴隨著通貨膨脹率，收入水平稍有調整。

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他們似乎知識淵博，善于高談闊論但又有幾分孤傲，試著用文字勾畫一下他們的形象：滿嘴俏皮話、能言善辯、往往很粗魯但消息靈通，像孤獨的狼，沒有技術并缺乏社會聯系。出租車、道路、乘客三者，一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關系，他們共同定義了一份職業，一種人生，一座城市。

出租車司機的身份有著一種獨有的特殊性，或許可以稱之為階級特殊性。出租車司機可能認為他的出租車就是他的店鋪，他是在輪子上經營小店鋪的生意人，與顧客打交道的時間就是金錢，從這一點上看出租車司機的階級屬性近似獨立工作者；但是出租車司機作為公共交通的工作者，一旦有乘客上車，他必須聽從乘客的指揮，按照要求行使出租車，為了讓乘客感到滿意，出租車司機往往還需要與乘客攀談，盡管這種攀談并不一定是他所需要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出租車司機又接近于更廣義的服務業工人。獨立工作者和服務業人員這兩種雙重屬性每一天上百次地在出租車司機身上交替演繹。盡管出租車司機需要對街道情況了如指掌，但很少有人把他們看成是有技術的行業。

出租車對于城市同樣有著雙重意義，對非本地城市的來訪者而言，出租車是城市的窗口行業，出租車司機給許多到陌生城市的游客塑造了第一印象。出租車司機在介紹自己的城市時，往往也會潛意識中充滿了對自己城市的自豪感，也許是因為出租車車輪下的路與城市，是他們最好的工作伙伴；另一方面，對本地生活者而言，出租車僅僅是公共交通的一種，他們與公交司機、地鐵司機等其他公共交通從業者別無二致。但是出租車司機每日在同一個城市中穿梭并與不同的人接觸，他們對于所在城市的觀察是獨特且豐富的，他們與富有或聲名狼藉的^都有接觸。出租車司機也在夜間工作，這讓他們真正理解了人性的空虛和墮落，他們比一般工作者更容易親眼看到甚至于參與到腐敗、貪婪、暴力的活動之中。作為中下層階級的一名工人，出租車司機無法找到上升為偉人的階梯，但也無法墮落為卑鄙的惡棍，卻在無形中對種種罪惡起到了輔助的作用，盡管這并不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美國出租車司機兼作家莫里斯·馬基（Morris Markey）將出租車司機描寫為了解都市生活方式和事態的哲學家。

出租車在新的時代勢必會迎來許多新的變化。首先隨著城市經濟水平、收入水平的不斷上漲，出租車司機的收入勢必不會像從前顯得那樣優越（許多司機表示，這是他們超負荷工作所應得的），加之市民教育水平的提高，出租車司機的工人屬性會進一步加深；其次，現代傳媒影視作品、新聞等頻繁出現出租車司機野蠻駕駛等負面內容，私家車增多與出租車爭奪路權等現象，也可能會讓出租車司機的形象向負面靠近。

無論出租車行業的業態如何，外界對出租車司機的看法如何，出租車行業相對自由的工作狀態仍會保留，這種自由是獨自觀察城市的悠然自得；也是上車下車的互不打擾；更是繁華都市里的百年孤獨。

據美國社會學家給雷厄姆·赫吉思所著的《出租車！紐約市出租車司機社會史》記載，紐約市出租車管理辦公室一個警官曾經向一批新出租車司機這樣訓話道，“聽著，這是一份孤獨的工作，并且你們中的許多人都要在太陽下打拼——但要記住，你們和市里的其他苦力一樣，不過是一場追逐美金惡作劇中的一條普通獵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