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光

嚴歡

我不知道搭了多久的車，搖搖晃晃的，這里的山和惠州的不太一樣，這里的山很高，延綿不斷，山上的樹整齊劃一，滿眼的綠色，容不得一點獨特的存在，我直勾勾地看著一成不變的景色，我喜歡去看，去觀賞，因為我知道每一眼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一生不會再看第二次，這景色讓我想起《挪威的森林》里的埋藏在繁華東京的山野，望著綠色上空陰沉沉的云層，浮想聯翩，我想起自己在過去人生中失去的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的人們，還有無法追回的懊悔。大巴慢慢駛進大山，我們被綠色和深幽的孤寂吞沒。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外婆家，外婆家在梅州市五華縣，距離我上次拜訪已是許久，差不多10年了吧我估摸著，那時候我還小，半夜皮膚病復發，癢疼得死去活來，媽媽連夜帶著我回家，年幼的我手里拿著一袋桑椹，那是白天和小姐姐在領居家的院子里摘的，酸得牙打顫，外婆目送著我和母親遠去，這一別，竟是10年，世界上最悲傷的不是分離，而是來不及告別，卻已見了最后一面，車輪隆隆地消失在揚起的塵土之中......

外婆和舅媽都已經去世4年了，只有舅舅和表哥表嫂還在這里生活，山里有種寒意，母親說這是山里吹來的風，有點涼，這里的水也是，晚上我睡得不是很好，老式的木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另一方面是我懷著小小的興奮，我可以出去踏青，第二天早晨我早早的起了床，舅舅在院兒里喂雞和撿雞蛋，簡單的洗漱后我便拿著我的小包獨自出去轉悠，這里的人家并不是很多，不過家家都蓋起了樓房，房子正中央有一塊大石，刻著明德樓，啟泰樓...，一律如此，不過大多數還沒有裝修，紅色的磚和混凝土裸露在外，還有亂七八糟的電線穿過弄堂，這里的人好奇地看著我，我走出村子，來到馬路，現在漸漸有一些車輛了，我閉上眼睛，貪婪吮吸著來自大山的空氣，即使經歷過十年春秋的今天，我仍真切地記得這片山巒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細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余，片片山坡疊青瀉翠，路旁的山茶花在十月金風的吹拂下留下一縷芬芬，逶迤的薄云緊貼著仿佛凍僵的湛藍的天壁。凝眸望去，長空遼闊，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拂過山林，傳來一聲貓咪的叫聲，樹梢的葉片簌簌低語，聲音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的如同從另一個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我發現比山腳高一點的位置有一棵山楂樹，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我還是首次看到掛在樹上的山楂，綠色光亮，帶點羞澀的嫣紅，甚是誘人，我嘗試爬上去，無奈坡太陡峭，而且周遭都是簸箕草，我生怕里邊藏著什么怪物，當我踩下去時伺機咬我，我在旁邊找找有什么鉤子或長棍子一類的東西，也是徒勞，我不甘心地看著滿樹的果子，“劈”的突然一聲，我嚇得全身一震，還沒緩過神兒來，幾個山楂就掉了下來，還沾上了些濕泥土，落到了我的腳邊，“諾，那兩個給你”，我才發現，身旁站著一個女孩，看樣子17、18，穿著一件起毛的紅衣，外邊搭著一件灰色的薄外套，白色的褲子，從褲腳開始，往上至少沾上好幾寸的泥巴和污垢，混著山里的濕氣耷拉下來，一雙白布鞋，倒算干凈，我狐疑地看著她，撿起腳邊的山楂，“額，謝謝啦”，“嘔，好酸啊，呸！”她把山楂在衣服邊上蹭了蹭，叭嗒著嘴，咬了下去又立馬吐了出來，“現在還不是季節，果子很酸的，八月份還有捻子吃呢，現在是沒有的了”

“哦”，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她瞟了我一眼，“你是哪里人？”她眨著黑黝黝又明亮的大眼睛

“惠州”，她說話帶有一股客家口音，幸虧我還能聽懂一些，“那你呢？”我這不是明知故問么真是的，剛想說自己傻，

“東北！”“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假的啊？”

“怎么？不信啊，我就是不告訴你”她詼諧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們一邊走著， 我手里還摸搓著兩個閃亮的綠山楂，她拿著一根長鞭，棕色的井繩套在一根短棍上，揮起來在空中形成一道美麗的弧線，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讓人浮想聯翩，“你真的是東北人嗎？”我瞥了她一眼。

“哈？”你還真信啦！騙你的啦，我爸說中國最遠的地方是東北，我爸年輕的時候去過那兒！“她眼里閃過一絲驕傲的神情，“可惜我沒有去過東北，你去過嗎？”

“ 我也沒有”，我接著問道“你很想去？”

“嘻嘻，對啊，以后我會去的?！?/p>

一路上她喋喋不休，雖然對有些雞毛瑣碎的事并不感興趣，但她講的這里的年糕卻深深吸引著我。

在我們這兒過年家家都要做年糕，屯在家里的糯米粒子，還沒脫去外殼，手伸進去，還是溫熱的，阿婆挑著扁擔，兩桶滿滿的糯米粒，把人都壓彎，大家都去村頭的阿光家，他是專門干糯米脫殼的，把稻子倒進機器里，‘呼隆隆的，沒多久白色的糯米就從出口嘩嘩地流了出來，熱乎乎的，有股好聞的味兒，小孩子最喜歡去了，我也去過好多次，看著那機器“隆隆”地響，脫下的殼落了滿滿一地，殼也是有用處的，丟給家里的老母雞們，它們就在上面撒潑，啄食沒有脫殼的糯米，或者做雞窩，在上面下蛋。脫好殼的糯米再碾成粉末，這活兒得交給家里的老驢，把米一扎一扎的放進磨盤，一鞭子抽驢屁股，疼的那驢“迂”的一聲叫，就乖乖地拉繩磨末，磨好的糯米粉得暴曬，反反復復的翻動，早晨第一縷陽光出來，就要把糯米粉放在院子里，傍晚再放回屋里，大山的夜晚濕氣太重，我媽說晚上有專門偷糯米粉的人，那人就是懶寡婦，沒人敢去她家，她說得有模有樣，一本正經，我忍俊不禁，“曬好的粉然后呢？”

“然后就要做年糕了呀，阿婆用秸稈燒好一壺熱水，水是山上的水，把曬好的粉倒進一個面盆里，倒一點糖水，熱水加紅糖，然后阿婆就開始搓面團了，水多少也有講究，多了就變面糊了，少了形不成團，反反復復的搓，可累人了，搓好的面團放進一個大盤子里，鋪平，比盤口稍低一些，用筷子在上邊戳幾個小孔來放氣，在放進大蒸鍋里蒸，在鍋口放幾塊抹布，堵住氣，大火蒸上一天一夜就行啦！”我聽著出神，甚是懷念，記得舅媽生前也做過年糕，叫大龍糕，香噴噴的，我非常喜歡，沒想到如此繁瑣，再簡單的食材在她滄桑的手中總能變成一道道難忘的美味，如今只能活在回憶里了。

“我是這條路，我叫盧憶，拜拜”從思緒抽回現實，發現她已經踏著歡快的步子，朝空中抽著鞭子，越走越遠，鞭子聲越來越遠，若有若無，我朝著她的背影揮了揮手，想起自己還沒告訴她自己的名字，也罷也罷。

母親說，這里的山里有野豬，那座高出天際的山，永遠屹立在五華，幾億年前到底是怎樣的變遷才有這肅穆的奇觀，不變的是山，來來往往的是世世代代的生活在這里的農民，我貪婪地吮吸著這里清新的來自大山深處的涼氣，對一個外鄉人來說，這里絕對是逃離繁華都市燈紅酒綠的好去處，這是被上帝遺忘的角落。這里建起了公路，交通便利了很多，在路上的多數是三輪車，咿咿呀呀，兩旁是零零散散的耕地，人們在這里勞作，清風一吹，蕩起綠色的波浪，養稻子的水是山上引下來的，或許還有幾條落網的小魚，我想起自己的童年，稻田旁邊是一條小河，小蝦小蟹躲在河邊，成群的魚兒在石頭縫間自由穿梭，我捧起一抔粘土，捏成各種小人形狀，一條魚突然躍出水面，魚鱗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又突然間扎回河里，濺起一滴小雪花，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在旁邊彎腰割稻谷，一步一把稻子，右手握著老鐮刀，左手緊緊抓著一捆稻子，從下方干干脆脆的割下來，割好的稻谷整整齊齊地放在腳邊，從稻田的這頭到那頭，面朝黑土背朝天，汗水滲透了衣衫，就是靠著這樣的辛苦勞作，父母親才養大了他們的兩個孩子，我會懷念自己的童年，沒有痛苦，沒有憂愁，沒有心碎。

我偏愛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沉醉于伊豆隔絕外界的美麗傳說，平平淡淡，娓娓道來，這里雖沒有來來往往的藝妓，卻別有一番風味，一天早晨，我還在院子里看雞啄食，一個小腳女人進來，

“他舅，怎么還不過去？快開始了，人都來了”，小腳女人打著手勢，我雖不會講客家話，多多少少還是可以明白大體意思。

“好好好”，舅舅滿臉堆笑，剛說完就把一個紅包塞給小腳女人，“哎喲，嘿，一家人客氣啥！”女人一臉的嫌棄，滿心的歡喜，推搡中還是把紅包順順當當地裝進了自己的第三層口袋，“那，那就謝謝她舅啦”，

“好勒，我等會就到！”

小腳女人邁著小步蹦跶地遠去，遠遠的卻還聽見她戲劇般的嗓音……

我不明所以，那天舅舅帶著我去小腳女人的家里。

還沒進門口一陣爆竹聲響起，打破了這里的寂靜，人很多，穿著得也很正式，應該是辦喜事，舅舅說是小腳女人的女兒回門，在這里女兒出嫁當天是男方擺酒席，宴請賓客，結婚第三天新娘子帶著男方人回來敬酒，再宴請賓客，一路的車馬勞頓，來來往往的人群，過客匆匆，廚房外擺著一口大鍋，燒著大柴火，掌勺的是一個光膀子的很壯實的男人，留著熱辣辣的汗水，系著大圍裙，穿著沾有污漬的大褲衩子，在不停地翻鍋，還有幾個光膀子的大漢，蹲在地上用菜刀刮著一張大豬皮，嘿喲嘿喲的翻動那張留著血水的豬皮，刮完了，漢子用圍裙抹了一把額頭的大漢，匆匆忙忙來了幾個瘦削的女人，兩個人用鐵釘子在豬皮上扎了密密麻麻的口子，另一個女人用手在豬皮上抹了一層醬料，聞得出來有一股料酒的味道，再撒上一把白芝麻，舅舅告訴我，這是宴請賓客必準備的一道菜，烤全豬，豬都是家養的，就等著這一天，旁邊是一群婦女在洗菜切菜，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偶爾拌點嘴碎，每個人在鍋碗瓢盆中吼著，偶爾小腳女人過來催促，很是熱鬧！

弄堂里都是年輕人，嬉皮笑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到了新娘子，即使只是匆匆一瞥，我已經認出來了，我不禁心里一蹬，盧憶！

她沒有看見我，或許已經不記得我，為什么新娘子是她？坐好吃飯的時候，眼前的菜很多，料十足，我試了一口炸豬肉，確實不錯，外酥里嫩，帶有芝麻的香味，小孩也很歡喜，大人也在忙著吃飯，畢竟這樣的美食并不多見，物資匱乏的年代，“民以食為天”反應了勞動階級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來來，舉杯！”新娘新郎過來敬酒，盧憶手帶著金鐲子，烏黑的頭發高高盤起，粉嫩的臉蛋帶著淡淡的羞澀的嫣紅，一雙明眸甚是動人，抹了口紅的雙唇，蠢蠢欲動，欲言又止，執鞭之手，褪去了原來的朝氣與剛勁，帶上了一股纖細柔情，舉手投足間，散發著身為一名女性的陰柔與嬌弱，令我震驚的是新郎，新郎看起來有60了，一臉的蒼白，兩個女人在攙扶著他，簡單的寒暄，嬉皮笑臉，新娘默默不語，稍遠地站在一旁，喝了這杯酒，我再也沒有心思吃下去了......

回到舅舅家，我便急忙追問，“為什么新娘那么??？新郎那么老？”

舅舅一臉無奈，“新郎也是這里的人，之前住在我們旁邊，后來搬到山那邊的腳下，按輩分，你應該叫他舅公?！?/p>

“......”

“他有病，肺癆鬼，治不好的啦，各種偏方都試過了，王婆說跟白凈女人睡覺會讓他變好，身體的壞東西最怕潔凈的女人身體，也就隨口一說，他兒子可就記下了，誰都知道那肺癆的兒子是個大孝子，放出風聲公開出價5萬買年輕姑娘?！?/p>

“然后呢？為什么是盧憶？”

“消息一出，可沒人愿意把女兒嫁給那個肺癆鬼，但是啊，新娘的阿娘，就是那天來的那個女人，生性愛賭，欠了不少錢，她男人都不要她了，去山外打工快活去了，走的那天，盧憶的娘撕扯著他，那哭喊，整個村都聽見啦，就剩下她和盧憶，本來靠著那半畝田，再加上村頭的一點補貼也基本夠吃的，她男人剛走，她又去賭錢了，那催債人都上門兒了，這不，聽說肺癆兒子買新娘，急急忙忙地拖著盧憶去了”

“怎么可以這樣！”我一臉不悅

“山的女兒哦，命苦哦?！?/p>

我走到原來那棵山楂樹下，山楂還是山楂，不見執鞭佳人，我原來沒有發現的一面，如今赤裸裸地展現在我的面前，山里的山，留住了時光，留住了古樸，留住了辛勤，也留下了愚昧，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舅媽生前辛勞一生，天還是黑時，已經要起床去村下的井口挑水盛滿水缸，這里的人，走出了黎明，走不出貧窮，但更可怕的是愚昧的觀念，女人的命不值錢，重要的是傳宗接代，孩子缺少教育，缺少父母的教導與陪伴，走不出去的山，對他們來說只是人生的牢籠，母親是走出這大山的人，沒有文憑，沒有親人，帶著對未來的向往，毅然決然地走出了大山，可是盧憶呢，她的一生算是毀了，我在幻想，她會不會像《紅高粱家族》的九兒一樣，堅強不屈，在土匪橫行霸道的年代創出了自己的天地，即使身處囹圄，也要闖出一條血路，直至眼睛適應了黑暗。

我喜歡這里的環境，我懷念執鞭佳人，這里留下我童年的足跡，這里曾是我母親出生生長的土地，我厭惡這里的愚昧無知，對于被當作物品買賣的淳樸女子，我哀其不幸，恨其不爭。帶著種種感情，我坐著大巴，駛離這高聳的大山。

回家第二天，舅舅打電話過來，盧憶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