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文筆，可以好成什么樣呢？

張佳瑋

按說張佩綸著實有才華，彈劾李鴻章、敗戰吹成勝仗，都了不得，但終究文章翰林與現代戰爭，那是兩回事啊。

26歲的張佩綸同治九年中舉，一年后中進士，下筆千言，慷慨好論天下事。他是張之洞那波清流黨的主將，年少氣盛。

1880年，法國開始侵占安南；三年后，清朝派軍隊入安南，雖不與法國人交戰，卻想捍衛自己宗主國的地位。李鴻章當時正組織中國海軍建設和海防計劃，懂點兒國際法，跟朝廷說了：“中國無權干涉法國與安南的協議，這是理論；中國無力把法軍趕出安南，這是實力；還是談判為妙，不然就是為了個越南，直接與法國開戰啦?！?/p>

張佩綸看不下李鴻章如此畏縮。他與清流們認定戰爭的勝負，主要不靠兵器，而靠勇氣與美德。于是，“法國奸計婦孺皆知，唯李中堂一無所知”，又，“李中堂為法人所愚弄，朝廷又為李中堂所愚弄”。一般認為，是張佩綸率先認定李鴻章是秦檜的—— 當然，張佩綸的彈劾功力極高，如侍郎賀壽慈，尚書萬青藜、董恂，都是被他彈劾下去的。

李鴻章那邊則在打探，基本確認法國人不想貿然投入大規模戰爭，只要河內與紅河的貿易航行罷了。李鴻章去談判，1884年基本確定了：中國軍隊撤出越南，法國人自己與越南簽訂合約，法國允諾不侵犯中國，不要求賠款，而且絕不使用有損中國威望的字眼—— 然而張佩綸們憤怒了，47封奏疏大罵李鴻章賣國。

于是本來打不起來的戰爭開始了。張佩綸被派到福建，會辦福建海防。文筆精美、慷慨激昂的彈劾大王終于到了前線。福建馬尾船政學堂23歲的天才詹天佑提醒他，要提防馬尾港的法軍戰艦。張佩綸才不管，云集自家十一艘戰艦扎堆；船長們跟他說這不好，張佩綸生氣了：一幫兵油子，欺負我不懂行是吧？我罵！—— 把船長們罵跑了。

法國人下了戰書，大家又請張佩綸準備交戰，張佩綸生氣了：一幫兵油子，嚇唬我要打仗了？我罵！—— 又把大家罵跑了。

終于法國艦隊升火過來了，張佩綸一看，大驚失色：媽呀，原來軍艦是這么個玩意！忙請學生魏瀚去請求法國人等一等，我們沒準備好呢！—— 法國人大概想，我們戰書都下了，等個屁，開炮，一小時內，十一艘中國軍艦全潰，法國人自己幫忙建造的馬尾船廠也被摧毀了。

張佩綸呢？這時他在鼓山上，一看這情勢不得了，撒腿就跑，一路逃到彭田鄉。

接下來才是張佩綸一生最好玩的瞬間。手邊有了紙筆，張佩綸當然得發揮他的才華。身為主戰派和前線督軍，全軍大潰，怎么辦呢？寫封奏章吧。他文筆太好，奏章寫得華麗，朝廷一看，好，看來贏了！趕緊開國帑，發犒勞，還下令以后張佩綸兼船政！—— 船都被轟沉了，兼什么船政呢？

又過了幾天，朝廷聽說了真相，氣壞了。張佩綸倒了霉，戍邊去吧。

當時人都說：張佩綸身為好戰分子，沒事罵李鴻章；真領兵打仗，棄陣潛逃，真是個馬謖??！

四年后，張佩綸回京，意外得了好運：李鴻章不計舊惡，拉他當了自己的幕僚，還把時年22歲的女兒嫁給了40歲的張佩綸。當然，他的仕途是沒啥可說的了。

袁世凱說，“天下翰林真能通的，我眼里只有三個半，張幼樵、徐菊人、楊蓮府，算三個全人，張季直算半個。”張幼樵就是張佩綸了。按說他著實有才華，但終究文章翰林與現代戰爭，那是兩回事啊。

最后一個故事。

李鴻章嫁給張佩綸的女兒，叫做李菊藕；李菊藕后來生了個兒子張志沂，張志沂有個女兒，叫做張愛玲—— 嗯，就是我們熟知的那位張愛玲。

（選自《看天下》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