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然
朱天文散文《衣香》:八十塊的春天我向販子買來,曬在冬天暖暖的竹竿上。如果改為客觀描述“我把那件80元買的衣服洗了、晾起來了”,就不是散文的語言了,但是現在很多中文系的本科生、研究生,都不能很敏感地區分文學與非文學語言
余華在《文學與現實》中說到小報上一則消息令他難忘:兩輛卡車相撞,“巨大的響聲將公路兩旁樹木上的麻雀紛紛震落在地”。他認為前一句是現實中的現實,后一句才是文學中的現實。怎樣理解余華的觀點?“兩車相撞”是真實世界發生的一個事件,是客觀描述,而“麻雀落地”只是車禍引發的一種微不足道的影響,但是傳達了觀察者主觀的情緒。由此可知文學語言與實用文的語言根本不同,它主觀、任性,不受邏輯和倫理的束縛,人命關天的車禍中卻要關注麻雀。又如朱天文在散文《衣香》里作的那句“現代詩”:
八十塊的春天我向販子買來,曬在冬天暖暖的竹竿上。
如果改為客觀描述“我把那件80元買的衣服洗了、晾起來了”,就不是散文的語言了。但是現在很多中文系的本科生、研究生,都不能很敏感地區分文學與非文學語言。因此《平凡的世界》長年占據各高校圖書館借閱榜首,這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被當代大學生當作勵志讀物,不知當年頒獎的評委對此是欣慰還是遺憾。
大學生文學素養低下的問題,還要從高考語文說起。在2015年之前分省命題時,高考語文試卷閱讀理解部分的“文學類”與“實用類”文本可以二選一。和我交流過的中學語文教師都說讓學生直接選實用類,因為文學類的答案較為發散,文學語言又不夠明晰,考生不容易拿到分。有些教師甚至不支持學生閱讀文學作品——相對“實用類”文本的高考,文學已被排除在語文考試之外。為了吸引考生閱讀文學類文本,在分省命題的最后幾年,廣東卷的文學類無論素材還是難度,都比以往有明顯降低,但學生仍然以實用類備考。從2016年起,廣東考生開始考全國一卷,2017年的考綱更是規定文學類與實用類都是必做,取消選做,看來可以引導考生與教師重視文學閱讀,但具體到命題環節,仍有種種反文學的限制。
首先是閱讀素材不能“撞車”。要避開各種語文教材、中學生課外讀物收錄的文本,還有以往考試中已經成題的素材也不能使用,即那些最適合中學生閱讀的經典的文本,不大可能出現在高考試卷中。為了這條限制,有時命題者不惜采用一些冷門作者的不成熟的散文或小小說。
其次是字數限制。高考閱讀理解所用文本,限定在1200-1600字,名家的作品,短小精悍或汪洋恣肆都不合用。如近10年來各地高考卷中出現的宗璞《董師傅游湖》、嚴歌苓《審丑》、老舍《馬褲先生》,一般讀者不會關注,近似中文系里所謂的“文學史作品”(即研讀文學史的學生才會去讀的大家小作)。這對于文學素養較好的考生,名家會因此在他們心目中貶值;對文學素養欠佳的考生,把這類文本當作名家的代表作甚至文學典范,會進一步扭曲他們對文學的認知。
最后是對素材設題的限制:看整個文本里有哪幾個出題點,分別命題。為了適應字數限制,很多進入試卷的文學類文本都注明“有刪改”,刪掉的往往是不適合出題的部分。如之前提到的朱天文《衣香》,在“語文網”的閱讀練習里就把原文最后兩段幾乎刪盡,只保留結尾的一句話,其實原文這里引用并評價張愛玲《連環套》,正是點明全文觀點:男人不可靠,思想不可靠,衣服(物質)才是女性生命的支撐。刪削之后確實適合學生閱讀,也更容易設題了,但也完全抹去了原文的深意。
對照余華的觀點,可以看出高考語文文學類文本的選材與命題,從來沒有強調文學語言的主觀性、想象力與洞察力。今年全國一卷的所謂小說《趙一曼女士》甚至連文學的虛構性都消解了。在這樣的引導之下,考生會把文學當作實用文的一種,對文學形成淺薄、功利的看法。結合眾多中學語文教師的意見,筆者建議高考語文取消文學類文本的考查——一方面是大多數考生今后的專業是理工科,另一方面目前的考查形式也無助于學生想象力、創造力的培養,反而危害今后的文學閱讀。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