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謊言

張兮媛

紀君祥的元雜劇《趙氏孤兒》早已為中國乃至世界觀眾所熟知。描寫的程嬰救孤和趙氏孤兒大報仇的故事，及其所張揚的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世道人心，早已成為中國老百姓乃至人類社會一致推崇的道德操守。

河南豫劇二團新進推出的豫劇《程嬰救孤》在弘揚民族優秀文化、名著改編、戲劇創新。尤其在豫劇藝術的現代構建上取得了令人擊節仰首的成績，給人以多方面的感嘆和啟示。豫劇化，平民化，人性化和現代化是它執著的藝術追求，也是它最貼近豫劇觀眾，最貼近時代的獨立品格，因此也贏得了更廣大觀眾的欣賞和贊譽。然而更能讓觀眾熱淚盈眶、觸動人們內心深處情感軟肋的恐怕就是程嬰作為一名身受趙家垂青常在府上走動的草澤醫生，因耳聞目睹趙家的忠良之名，不滿奸臣當道，豁出性命，舍棄親子而救出孤兒的見義勇為。程嬰舍子之舉是感人肺腑的篇章，是震撼人心靈的樂曲，也是對傳統倫理觀念的呼喚。

當“草民尚如此，將軍豈惜身”的韓厥，為了給自己放走程嬰和嬰兒做出一個交代而選擇了大丈夫敢作敢當之舉動——自刎的時候，程嬰的內心震撼了，他沒有想到韓將軍為了協助自己保護嬰兒而放棄了自己的性命，于是，他對著韓將軍的尸體做出了“有程嬰在，就有嬰兒在”的保證。然而，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讓他要為之付出更加殘酷的代價，他一生的命運也為之而改寫。當屠岸賈為了搜尋趙氏孤兒而要大肆屠殺半歲一下嬰兒之時，程嬰為了保忠良之后、為了免去嬰兒之災，他要做出多么艱難的、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呀！中年得子的他，在那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在搖曳的昏黃的燭光中，與他心愛的、分娩后還沒有完全康復的妻子商量著如何舍去自己的愛子去換取忠良后代的性命，他眼前晃動的是他愛子幼小的嬌弱的身軀和他那滿臉沾滿淚水悲痛欲絕的愛妻的身影，那是一個多么漫長的夜??！別人的孩子是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也是他心頭的肉呀。在那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年代里，中年得子的他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做出那個令他心碎的決定呢？絕了后代根在他百年之后又該怎樣去和自己的祖宗交代呢？心如刀割的感覺恐怕也不過如此吧。那是個夫妻抱頭痛哭的夜；那是個徹夜都難以入眠的夜；那是個痛不欲生的夜；那是個乞求時間停滯不前的夜。那個夜里，程嬰忍痛做出的重大決定對他來說是多么一件殘忍的事情啊，就是那種痛讓他的父愛化作了一種超越，一種對家族觀念、時代觀念的超越。在迷離的舞臺燈光和低沉的背景音樂的烘托下，那一幕是那么的讓人為之心疼、為之噓唏、為之震撼、為之扼腕。

屠岸府中，受刑的彩鳳看到前去告密的程嬰，大罵其是喪盡天良、背信棄義的小人，說是到了陰間地府也不會放過他的時候，程嬰，他的心是一種怎樣的痛楚和折磨呀！他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氣、徘徊多久才能邁進屠府的大門啊！因為他深知，他前腳邁進，后腳將會失去他那推心置腹的摯友和未滿周歲的愛子。面對著救孤前對他身懷感激，而此時卻對他絕望之極的同樣是為了救孤而不惜犧牲性命的彩鳳，他有口難辯、委屈至極，卻又不得不從顫抖的心里說出那句最最真實的謊言。天底之下，哪里去找引著仇人去殺戮自己愛子的父親？而他卻做到了！雖說不那么坦然，但也很堅定。盡管此時的他，痛苦如蠶，心似桑葉。悲痛的心被一點點的肯噬。

當屠岸賈搜出嬰兒，掐死他的一霎那，我想，程嬰的心已經萬念俱灰，隨著他愛子的生命一起死去。這是他事先設計好的結果，是他一步步引導著愛子走向死亡，同時而去的還有他的希望——一個作為父親的、作為家族繼承者的希望。看著愛子身長不足尺的幼小的軀體，冰冷地躺在白發蒼蒼而不能善終地摯友身旁，他則是肝膽欲碎叫天不應，滿眼泣血，萬箭穿胸。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言語，剩下的只有撕心裂肺。斷了后是他對時代倫理的背叛，而失去愛子更是他對自己良心的背叛?；⒍静皇匙?，普天之下哪個父母不愛子呢？而面對著愛子被人兇殘的掐死，他卻不能擋，不能躲，不能救，不能吭，眼淚只能往肚里流，并且不敢哭出聲。悲哀莫過于心死，心死莫過于如此啊！

愛子為了換取別人孩子的生存死去了，恩妻因為思子焦慮也隨之走了，孤苦的程嬰辛辛苦苦的撫孤等其長大成人，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為其昭雪的那一天的到來——這成為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十六年來，年年都是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是度日如年。為救孤他每日偽裝與賊伴；為救孤他身居賊府落不賢；為救孤他造遭人唾罵千萬遍；為救孤他忍辱含垢十六年。為的就是對得起趙家滿門死去的英賢，這不僅是他作為一個草民對忠、義、誠、信做出的最完美的闡釋，更多的則是一個父親對那種“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超越。

“兒啊，我想你??！”這是一句多么真情、真實、悲壯的呼喚。多少委屈，多少心酸，多少情感，多少愛戀都包含于其中。程嬰那個言語聽不懂、人情沒看清、沒明白人間是咋回事、沒聽到爹娘喚兒聲的愛子的在天之靈肯定會理解父親的那一片良苦用心，肯定會感受到父母對自己的那分執著的愛，肯定深知父親早以把那眾人保護的孤兒當成了自己的化身、傾注了一個父親所有的情感。

當那句“兒啊，我想你啊”的撕心裂肺的哭唱在觀眾耳邊響起的時候，無數雙眼睛濕潤了，因為它觸動了觀眾內心深處那絲情感的心弦，喚醒了觀眾心中漸已淪喪的傳統理念。豐富的舞臺動作和感人肺腑的唱腔把程嬰悲痛的內心世界表現的淋漓盡致，也把觀眾的情感推向了高潮。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中，經濟利益逐漸成為人們追逐的目標，感情淡漠，情感麻木，甚至面對最割舍不斷的親情也變得茫然。自我利益的最大化強烈地沖擊著人們地傳統理念。信義、道德、真情的喪失使人們淹沒在物欲橫流的物質世界里。精神世界的空白，經濟利益的追逐打破了社會的和諧。《程嬰救孤》里程嬰舍子撫孤的舉動讓感情疲倦的我們為之動容。讓我們再次意識到情感是任何經濟利益也換取不來的無價之寶，情感是人于人之間最真實的表達。這是對吞噬人性，沖擊情感的私欲的抨擊和批判；是人們對傳統的人文精神和理念的呼喚；是對加強人們之間感情凝聚力的呼喚；是迎合百姓情感需求的呼喚。這就是藝術作品帶給我們的觸動和震撼，留給我們的是巨大的想象空間，帶給我們的是對自己行為的反思。這是此劇贏得觀眾如雷的掌聲經久不息，贏得觀眾至始至終熱淚盈眶的關鍵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