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安
姜建忠,是一個極其講究藝術精神氣質的畫家。
為我們所經常忽略的一個基本事實是,每一門藝術、每一個畫種,都有著自己與眾不同的精神氣質。一個優秀藝術家的先決條件,就是必須要與自己從事的藝術和畫種,在精神氣質上相共鳴、相投契。具備彼此間在精神氣質上某種息息相通的同構性。就這點看來,很多畫家(包括頗有名頭)的畫家,實際上走錯了門,投錯了胎。有些被冠之為“藝術家”或“油畫家”的人,天生就不具備油畫的精神氣質。他們畫來畫去,就是找不到油畫的那種感覺。姜建忠的油畫,雖然遠不那么強烈,但在沉潛中不知不覺地散發著油畫獨有的精神氣質。讀他的油畫作品,你會自然而然地為畫中流露出來決不火爆的寧靜、優雅、彬彬有禮的精神氣質所吸引、所感動。
在一個充滿喧囂和騷動,推崇時尚和速度,藝術像浮光掠影的時代,建忠作品中自然流露出來精神氣質,總是帶著一種沉默而頑強的抗拒和溫和而不動聲色的反叛意味。他的作品,從來就不是喂給小布爾喬亞的午后甜點,盡管他畫小布爾喬亞式的人物。他的畫修飾得體、衣冠楚楚、極其精致到位,但通體上下都帶著點兒靜氣和澀味。它們也不是大眾所追捧的卡路里很高、讓孩子早熟的麥當勞、漢堡包。無法滿足你感官的食欲,但卻耐得你精神的久久饑渴。在時代的潮流之外,它們總顯得那么點落寞,那么點不審時度勢不隨波逐流而甘于寂寞的味道在里面。
這是只能依靠內在的思想力度和極為堅實考究的藝術技巧,才能打造出來的藝術世界。它們像肖邦的夜曲散發著憂郁傷感的詩意,像卡夫卡小說把深思熟慮后的冷峻目光毫不客氣地投射到世界光影斑駁的大墻上。
姜建忠當然不是一個抽象畫家而是一個具象畫家。他畫人物,也畫靜物。無論人物還是靜物,在視覺形象上通常都明確肯定而毫不含糊,緊貼著我們生活的世界的表皮。但是,他們和它們又始終矜持、清醒而彬彬有禮地保持著與現實的距離,保持著神秘的期待解讀、闡釋的空間,而不與現實進行什么過分的“親密接觸”。在心理形象和精神指向上,是虛幻的,不那么容易讓人確定的。你知道姜建忠在你心里置放這團光影背后是有東西存在的??墒?,你無法明確言說、更無法預知藏在背后的那些東西是什么。它們似乎“近在眼前”,可當你伸出思維之手企圖抓住它們的時候,卻又“遠在天邊”了。
從思想的維度看油畫家姜建忠,他的身上有著一以貫之的強烈的文化精英氣息。文化精英,是當今許多文學家、藝術家、學者、知識分子自詡、定位的社會角色。但在一個修飾被極度夸張、頂級形容詞一地雞毛的時代里,這同時是一個被濫用到了令人生厭的名詞??梢远纺懙卣f,在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文化精英中,很少能碰到幾個真正以思想、文化、學術為業,洋溢著人文熱情,自覺站在時代前沿作深度思考的精神探索者。相反,不乏批量的虛張聲勢見風使舵投機取巧沽名釣譽的偽精英,更有不少視公眾為草芥以自我為中心不學無術卻又高高在上、只以物質財富多寡而不以精神財富深淺而沾沾自喜的所謂“精神貴族”。姜建忠雖然不事聲張,更不以文化精英自矜,但他氣質敏感,冷靜中始終保持嚴肅思想的鋒芒和思維的力度。他的創作像一道山脊,橫貫了中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將近三個十年中。但是,主宰他藝術創作的靈魂,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萌芽、孵化、成型的。那是一個思想解放、狂飚突進,洋溢著青春熱情,思維向著哲學、文學、藝術、歷史、政治全方位掘進探索的年代。以至多少年后他依然無法忘懷,當時來自各方的忘年朋友聚集在一起無拘無束高談闊論的“動人情景”。
在完成了“演算”和“靜物”系列的創作后,姜建忠重新回到了他早期最熟悉最擅長的人物肖像油畫。面對物質的高度膨脹和物欲的極度擴張,面對人性的分裂和精神的塌陷,姜建忠試圖要做的是解讀當下人物的精神世界。在近期創作的人物肖像油畫作品中,他擺脫了自在而不自為、心為形役的照相式寫實主義的糾纏。大膽省略放棄簡化了許多無關宏聲的細節精確,讓它們虛化消解在一片混沌的光影中,并由此突出人物立體精神世界的精確刻畫。于是,在精神分析完成后,那種激動人心甚至有點震撼靈魂的藏在人物和畫面背后的精神本質,被凸現、被強化了出來。姜建忠塑造的那些人物,通常都有相當的文化教養,氣質脫俗而敏感,流露著某種不易察覺難以捕捉的情緒。他們用自己的眼睛凝視自己面對的世界。畫龍點睛。傳神盡在阿堵。姜建忠精心捕捉人物捉摸不定的眼睛,打開了人物心靈的窗戶。他們的目光五味雜陳。有苦悶、有不解、有冷漠、有茫然、有彷徨、有蔑視,更有疑問??梢宰x出許許多多的內容。他們目光的能指有著無所不在包羅萬象的廣大,但這種目光的所指卻是一無所有的空洞。剩下他們保留得很好、纖細而修長的手指,孤立無援地緊緊抓著身邊的小狗小貓。唯有在這些小生靈中尋找著生命的慰藉。這是被異化后的人性的對應物,是人被邊緣化后的精神寫照。在看得見的冷靜客觀的揣摩背后可以讀到沉潛其中畫家的主觀思考,對后現代狀況下人類生存尤其是精神世界的沉重深刻的憂思和質疑: 難道這就是我們共同面對的世界,共同面對的時代?這是我們這個時代“人”的集體自畫像。充滿了隱喻的意味。面對這張自畫像,我們不得反身自?。?我們的人性在哪里,在何時失落?畫家在追問人物內心的時候,也在拷問自己的內心。這些肖像作品,是人物外貌的肖像,同時是他們內心的肖像,更是一個時代的肖像。在這些肖像中保留了我們生存的那個時代,保留了那個時代相關的我們賴以生存和為之生存的情感、精神、氣質和價值,保存了我們對漸行漸遠的時代的某種記憶、思考和敬意。
姜建忠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藝術家。但我相信,他近年創作的這批散發著真正精英氣息和思想力度的作品,會隨著一個時代的褪色而益發鮮明地體現出它們的人文價值和收藏價值來。就像人們珍藏多年的那些發黃的老照片一樣。
難能可貴的是,藝術家處理人物時的態度。他既沒有嬉皮士式玩世不恭的狂野熱嘲,也沒有雅皮士養尊處優的漠然冷嘲,更沒有流氓痞子般地胡來。他把我們司空見慣的憤世嫉俗變成了思想的穿透,又把思想的穿透轉化為一種感性的藝術的呈現。他像一個學者,倚仗來自書齋和書本養得的靜氣,冷靜而審慎地與對象保持著清醒適當的距離,用外科手術刀般的畫筆精細精確地刻劃著人物的精神世界。這一切誠如畫家自己說的,“繪畫是要靠一種文化來滋養的。離開了文化這一片生態,所謂的才氣遲早會耗盡?!?/p>
和那些僅僅依靠表面的花哨熱鬧炫技性取勝的作品不同,姜建忠的人物肖像油畫粗看并不驚世駭俗激動人心,但是十分耐看。這種耐看性,除了前面所說的精英氣息外,藝術上來自他的學院作派。油畫藝術不同于有些畫種,就在于它是一門需要深湛和豐富技術素養的畫種,是一門具有深厚學院傳統的造型藝術。姜建忠油畫秉承了學院一貫的嚴謹扎實的對油畫語言表現形式的講究。他曾對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早期油畫作過深入的學理性研究。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古典的嚴謹而結實的造型和結構。但嚴謹而不死板。他經常會虛化背景的繁復的戲劇性,消解對象清晰的外輪廓邊緣,從而使嚴謹的結構獲得一種意想不到的松動、空靈。心欲取之必先予之。通過有效的結構上的舍棄,強化了人物的心理戲劇性,從而進入了內心世界的開闊地。在色彩上,他同樣做減法,把色彩嚴格地控制在一片青灰和灰褐的調子里。強化黑白的強烈對比,只在隱約之中極為吝嗇地使用一點明亮暖色,把人物始終放在冷峻的光影背景中。但單純不等于單一,更不同于單調。他側重于這種單純中微妙的色彩過渡、銜接、變化。通過色彩豐富的不斷的層積,讓油畫表層肌理散發出一種令人心馳神往的魅力。形成一種具有他個人明顯印記的“有意味的形式”。建忠油畫的視覺張力來自于視覺的內斂,來自于對油畫本體出路的自覺反省和沉思。在古典和后現代之間,在具象和抽象之間,建忠走的是“第三條道路”。既對古典有所抗拒,也對后現代的誘惑有所抵制。從而使古典的技法獲得了現代的表現活力。他似乎是在同時做著極為沖突的事情: 既捍衛經典,也質疑經典;在質疑傳統的同時,有舉手向傳統致敬;既面對成功,也不懼怕失敗。因著這種高度嚴謹的學院作派,極其復雜的技術處理,建忠每一張畫都是反復醞釀、深思熟慮的,都是精心打磨不厭其煩的。一般政治經濟學原理認為,產品的價值決定了產品的市場價格。而勞動者在一件產品上付出的勞動量創造力的大小通常決定了產品的價格。建忠的作品不是一時紅火很快熄火的,而是有著頑強生長性空間的。
建忠是現今畫壇為數越來越少的藝術上的完美主義者。他的心儀很高很高。他耐得住寂寞,也曾經寂寞。因為,他欣賞——曠野中獨自行走的野獸。可是,我們怎么能把他得文靜的書生模樣和野獸聯系起來呢?或許,他的內心真有一頭四處奔突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