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伊
95年前,一個曾經走異路、逃異地、遠赴重洋尋求別樣生活的人,對著一群中國最早的女大學生,做過一個名為《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
他說,按照通常的事理推想,在當時的情境下,出走的家庭婦女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然而,還有一種平和的方法,是“利用了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因這世間還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一面再想別的法”,“雖說背著詛咒,可是大約總該是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所以始終狂走”。
重讀魯迅先生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面前,還擺著一本小書和一份大報告。
書,是美國移民問題專家哈立德·科澤(Khalid Koser)為牛津通識讀本系列叢書撰寫的《國際移民》。里面提到,當代國際移民的一個最主要的趨勢,便是女性的比例迅速增加。在2005年,女性移民的數量幾乎占到全球移民總量的50%,而且越來越多的女性以獨立身份自主移民,不再依附于其配偶。
報告,則是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于今年3月19日發布的長達298頁的《移民背景學生的韌性:塑造幸福感的因素》(The Resilience of Students with an Immigrant Background:Factors that Shape Well-being)。其中指出,從2003年到2015年,在幾乎所有OECD國家,學齡兒童在移民群體中的占比都呈現出約6%的增幅。對2015年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測試的數據分析結果顯示,在該時點,在OECD國家的學校課堂上,每4個15歲的中學生里,就有一個人或是自己出生于外國,或一方父母為外國人。由此導致的結果,是這些國家地區的學校課堂結構已經發生深遠變化:在6個OECD經濟體中,本地出生的學生反而成了少數人群,最典型的是中國澳門,83.16%的15歲中學生為有移民背景的學生。
看著這些數字的我,心中格外百感交集。
因為我和我的兒子魯貓貓,便是其中之一。
即使已經過去了這么久,我依然清晰記得當年來澳大利亞前與魯貓貓告別時的情形。
一手拉著登機箱,另一手拉著一只軟乎乎的小肉手,我帶他去兩天前才落實可以插班的爺爺奶奶家旁邊的一所新開的私立幼兒園入園體驗。在這之前,兩歲半的小男孩已經可以把第N百遍交代給他的話背誦如流:在新的幼兒園要聽老師話,乖乖吃飯,好好和小朋友們玩,媽媽要飛去一個經常可以看見袋鼠和考拉的地方,不過這一次不是出差,而是讀書,雖然時間會比平常長一點,但媽媽把書讀完了,總加班的爸爸就會接上小朋友,一起飛去找媽媽,一家人從此親親密密地生活在一起……
但臨到分別,那只小手卻怎么也不肯松開。并沒有哭,也不鬧,只是睜著大眼睛,一遍又一遍很認真地說:“媽媽你看我吃了午飯再走不行嗎?我的勺子用得特別好?!?p>
林弗一家是澳大利亞悉尼的華人移民后代
那是幾乎很少流淚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竟也可以連續哭上那么長時間。
我也依然清晰記得,兩年后,帶著剛下飛機不久的魯貓貓第一次去看他要就讀的澳洲小學時的情形。
向來路癡的我,雖然有GPS幫忙,還是在花木蔥蘢、每棟房子看起來都差不多的中產街區里繞了好幾個圈子,才把車停在其實后來幾年里最少進出的一個校門口。但好處是,只要走幾步,就能看到這所學校當初最吸引我的兩個地方之一——一個視野極其開闊、被群山綠樹所環繞的巨大的橢圓球場。
剛下過雨,天還是陰陰的,操場上鳳頭鸚鵡粗嘎的叫聲和撲閃翅膀聲卻已經此起彼伏。拉著魯貓貓的手大踏步順聲尋去,小男孩踮著腳尖不敢踩實,“奶奶說,小草青青,請勿踩踏。”
我一邊笑著跟他解釋,澳洲的草地可以隨便踩,不怕,一邊給他指點群山,“看到那些山了嗎?也都是可以爬的。山上有很多樹,還有袋鼠和考拉。”誰知小男孩睜著大眼睛,很認真地問道:“有熊大熊二和光頭強嗎?”
就在幾分鐘前,我問窩在灑滿陽光的沙發里、抱著厚厚一大本《皇家騎士》(Ranger's Apprentice)系列、沉醉于中世紀游俠世界的小小少年,“還記得熊大熊二和光頭強嗎?”他從書頁間不情愿地抬起頭,依然是那雙極認真的大眼睛,“What? No idea.”
是的,都說大人健忘,其實孩子更健忘。不過是幾個寒暑,便足以讓他把許多東西忘個干干凈凈:熊大熊二、唐詩宋詞、堵車和限號、霧霾和口罩、家里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的保姆阿姨和臨時抓來救火的各路親戚、深夜急診室里九曲十八彎的大長隊和相互唱和的咳嗽與啼哭,以及那一句不知從哪里聽來后便時時掛在嘴邊的自我介紹——“我沒有戶口”……

2014年9月18日,南澳洲首府阿德萊德大學,剛參加完畢業典禮的上海女孩Christal在接受男友的祝賀
但我沒有忘,部分原因,或許是魯迅先生的警告:記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孫的——“因為能忘卻,所以自己能漸漸地脫離了受過的苦痛,也因為能忘卻,所以往往照樣地再犯前人的錯誤”。那些記憶,固然每一觸及,便鮮血淋漓,疼痛難言,但對抵御朋友圈里“貧賤不能移”式的雞湯和“厲害了×××”式的雞血卻極其有效:若非情不得已,誰愿意輕易放下已有的一切,將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