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貸平臺“爆雷”

張從志

“明星平臺”

“員工訓練有素，非常職業(yè)，完全不像那種皮包公司。”這是李蕓去“唐小僧”總部參觀后留下的印象。唐小僧是一家網貸平臺，成立于2015年5月，號稱央企背景，總部在遍地金融公司的上海陸家嘴。創(chuàng)立3年時間，累計交易額超過750億元，這個數字可以打敗陸家嘴許多扎根多年的同行，但3年剛滿，唐小僧就走入末路。

155萬元，李蕓和丈夫大部分的積蓄，連同父母的買房錢都搭了進去。今年不到40歲的她在四川成都的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夫妻倆都是工薪族，按時上下班，按月拿工資，平時喜歡做點理財，在股市吃了虧后，把錢乖乖地存進了銀行。

2015年9月，她的手機上彈出一條推送，是“新浪新聞”發(fā)來的，介紹了一個叫唐小僧的平臺，里面還有一份關于理財的調查問卷。李蕓填了，還留下手機號碼。沒過幾天，她接到唐小僧工作人員的電話，在對方的勸說之下，她下載了唐小僧的APP。花一塊錢注冊設立賬戶，第一筆投1000元，李蕓便成了唐小僧的投資者。在那以后，李蕓經常看到唐小僧的植入廣告出現(xiàn)在熱門電視劇中，還有它冠名的綜藝節(jié)目，她覺得比較放心。

剛開始時，李蕓只敢一千一千地投。她非常仔細地搜集了唐小僧關聯(lián)機構的資料，包括新浪支付匯添富基金、僑交所、贛交所等在內，發(fā)現(xiàn)都是正規(guī)的大平臺。再加上存取很方便，后來投資額越來越大，也成了VIP客戶，獲得了客服人員一對一服務的特權。在微信上，客服曾向李蕓發(fā)出過邀請，請她去公司總部參觀。但李蕓沒有去，直到去年暑假，她帶孩子去上海迪斯尼樂園玩，拍了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客服看到后再次發(fā)出邀請，李蕓便去了。

1月14日，“錢寶網”的張小雷向南京警方投案自首，張小雷在接受警方審訊

如今回憶起參觀時的種種見聞，李蕓仍找不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唐小僧的總部在陸家嘴一棟高樓內，李蕓還特地留意過，大樓內的許多樓層都駐扎的是金融機構，電梯內也播放著唐小僧的廣告。在氣派的前臺，她見到了客服，帶她們參觀的則是專門的接待人員，西裝革履，熱情洋溢。大辦公區(qū)有幾十個標準化的格子間，整潔干凈，很多員工在工位上忙碌著。令她印象最深的是榮譽室，墻上掛滿了獎狀、公司高管與政府官員的合影、專家視察的照片，還陳列著許多獎杯，透明的、三角的、幾顆星的……參觀的時候，她還遇到其他投資人和借款機構在洽談業(yè)務，這一切增加了她對唐小僧的信任。

后來，退休的父母想搬到成都，住得離唯一的女兒近一些。老兩口在“國防三線”工作了一輩子，一直住在山區(qū)。這次下了大決心，取出積蓄和住房公積金，湊了100多萬元，打算在李蕓住的小區(qū)旁邊買一套房子，但房子還沒買，碰上了成都限購新政策出臺，戶口遷入未滿兩年的老兩口被卡在了政策門檻之外。買房的事只能擱置下來，這筆錢放在銀行里也不保險，三天兩頭有各種賣保險和保健品的給父母上門推銷，李蕓怕他們上當受騙，就干脆自己來幫他們打理。

這筆錢也被放到了唐小僧平臺上。“我想暫時先放在上面滾動一下，等父母有購房資格后把錢取出來買房子。”但李蕓沒想到，沒多久，平臺就“爆雷”了。2017年6月17日，唐小僧母公司資邦金服被上海警方查封。這時，李蕓還沉浸在端午假期之中，聽聞消息后，她徹底蒙了。她此前自覺非常謹慎。進入6月以來，前前后后已經有十來家網貸平臺出事，她曾在微信上問客服，對方信誓旦旦地說唐小僧是大平臺，不會出問題。

但其實前幾天就有端倪。6月15日，唐小僧發(fā)布一則公告，稱將于6月15日22∶30至6月19日14∶00進行系統(tǒng)升級，升級期間暫停運營。業(yè)內人士分析說，放假期間進行系統(tǒng)升級在業(yè)內比較少見，且升級時間過長，非常可疑。

李蕓把自己當初的電子合同、銀行流水明細、項目標的介紹等等一股腦都發(fā)給了我。“這在普通老百姓看來再正規(guī)不過了。”她不明白，怎么就會出問題呢？

唐小僧此前對外宣稱自己是P2F（個人對金融機構）平臺，而非P2P（個人對個人）平臺。據了解，所謂的P2F，是指融資人是正規(guī)銀行、證券、保險等金融機構，金融機構具有完整的風控措施，能夠保證資金的安全和收益的穩(wěn)定，投資者年化收益率區(qū)間大致為7%～9%，安全性遠高于一般的P2P或P2B（個人對企業(yè)）類產品。但從投資合同中，我們無法看到項目的具體信息，其真實的資金用途難以知曉。

2017年11月10日，中國第一家網貸平臺拍拍貸正式宣布，公司已于今日成功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

出事后，父母的買房錢成了李蕓最大的心結。她告訴本刊記者，母親上個月剛剛查出患癌癥做了手術，她怕再給老兩口打擊，一直瞞著父母。從網上看到的種種評論也讓她感到委屈：“外人好像覺得我們就是那種人傻錢多、活該被騙的人，說我們非法，貪圖高額利息，這一點我真的覺得不能接受。”

李蕓覺得唐小僧的回報率并不高，她享受到的最高的一筆是定期，期限為540天，回報率9.5%，而活期一般都在5%上下。她見過的最高回報率是12.8%，不過這是新手才享受的項目，只能投16天，16天后成為老客戶就必須撤出。出事后，她根據銀行流水算了一筆賬，幾年下來，除去本金，她獲得的全部收益不超過4萬元。“所以利潤不是特別高，沒外面?zhèn)鞯目鋸垼郧耙灿行Q能達到20甚至30個點的平臺，包括e租寶在內也向我推銷過，我覺得太離譜了，根本沒敢去投。”

另一個留住李蕓的原因是支付很方便，隨存隨取。雖然一天限額10萬元，不過平時也足夠了。2016年，李蕓母親因腦出血急需動手術，李蕓便從唐小僧上提了10萬元作為手術費，發(fā)出申請后錢很快就到賬了。“如果你要去銀行取大額還得預約，非常麻煩。”她還認識一位身患尿毒癥的投資者，每周都需要做透析，把看病錢也放在了平臺上，每個月去存一筆，做透析的時候再取出來。

事發(fā)后，李蕓去四川當地的派出所報案，民警接到的報案很多，但他們沒收到協(xié)查通告，無法受理。不少外地投資者只好專程跑到上海去報案，后來，上海警方提供了聯(lián)系地址，受害者可以把資料寄過去，有投資者看到資料全部堆在門衛(wèi)室，像山一樣高。

7月14日，上海警方發(fā)布公告，稱資邦金服實控人鄔再平（現(xiàn)在逃）伙同陶蕾等人，在未經批準的情況下，在全國十余個省市開設“資邦財盈”線下門店及設立“唐小僧”“搖旺理財”等線上平臺，對外大肆銷售非法理財產品。“未經批準”的字眼刺痛了李蕓。她覺得這好像是把責任推到了投資者身上，“難道我們就是犧牲品，就是小白鼠？”

這段時間群內、網上各種消息真真假假漫天飛。李蕓牽頭建了一個四川地區(qū)的維權群，不到一周加進來數百人，群內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有，在校大學生、退休老人、城市小白領、環(huán)衛(wèi)工人，甚至還有兩個在澳大利亞留學的女學生把兼職當翻譯賺的錢也投進去了，正苦于在海外無法報案。李蕓估計了一下，幾個群加起來，四川地區(qū)至少有2000多名受害者，在一些大額受害群內，損失上百萬者也不少。大家在群內一起商量對策，互相安慰、鼓勵。但李蕓還沒有想過，如果損失無法挽回，她該如何面對父母。

多米諾效應

唐小僧不是今年第一家爆雷的平臺，但它的倒下卻引起了多米諾骨牌效應。唐小僧之后，6月23日，上海市聯(lián)璧電子科技有限公司因涉嫌違法被警方立案偵查。“聯(lián)璧金融”“唐小僧”與之前爆雷的“錢寶網”“雅堂金融”一度被稱為民間四大高額返利平臺，到如今，這四家平臺無一幸免。

據網貸之家統(tǒng)計，在6月份出現(xiàn)問題的63家平臺中，唐小僧爆雷之前有10家問題平臺，唐小僧之后則有52家平臺。蘇寧金融研究院互聯(lián)網金融中心主任薛洪言認為，正是唐小僧爆雷加速甚至“導致”了爆雷潮的出現(xiàn)。“唐小僧是典型的明星平臺，因其高調的市場宣傳而廣為人知，而唐小僧背后的國資背景、屢獲行業(yè)大獎、主流渠道的廣告也讓其在投資者心中頗有安全感。然而，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唐小僧之前越是風光，爆雷之后引發(fā)的投資者恐慌就越強烈。”

進入7月份，僅僅第一周，爆雷的網貸平臺就達40家，觸及資金超1200億元。7月9日晚，深圳網貸平臺“錢爸爸”發(fā)布公告稱，由于整體環(huán)境下借款人還款意愿逐步下降，很多投資人產生緊張情緒，大量用戶集中申請?zhí)岈F(xiàn)造成平臺出款工作量增大積壓，平臺部分出借者回款延遲。隨后，深圳市寶安區(qū)經偵部門介入調查，“錢爸爸”平臺從2018年7月10日起暫停營業(yè)，進入依法整改程序。成立于2013年的“錢爸爸”事發(fā)時累計交易額突破325億元。這是7月份第四家出事的規(guī)模超百億的網貸平臺，另外三家分別是杭州“牛板金”（390億元）、上海“銀票網”（140億元）、杭州“投融家”（103億元）。

接連不斷的爆雷消息，使得市場恐慌情緒不斷蔓延，一些投資者已成驚弓之鳥，違約賠錢也要把平臺上的錢收回來。李蕓有朋友在其他平臺上投了定期項目，未到期無法收回，“嚇得每天都睡不著，像神經質一樣天天盯著網站看，生怕平臺爆掉”。

一家頭部平臺的創(chuàng)始人告訴本刊，網貸平臺本身的性質是一個“撮合平臺”，兩端的用戶對平臺的信心是一切交易的根基。如果用戶的信心產生動搖，對平臺就會產生沖擊。不少合規(guī)性高、運營良好的平臺受此牽連，如何穩(wěn)定投資者的信心，防止危機進一步惡化成了各大平臺的當務之急。

薛洪言發(fā)現(xiàn)，一些大平臺最近都在采取各種方式穩(wěn)固投資者信心，比如主動公開合規(guī)性審查報告、限時加息等。“前兩天我看到是加息一個點左右，現(xiàn)在都加2到3個點。”不過加息的做法不是長久之計，它會進一步提高經營成本，降低平臺的抗風險能力。

P2P網貸平臺誕生之初被視為互聯(lián)網時代的一大金融創(chuàng)新，是互聯(lián)網與民間借貸結合的產物。網貸平臺利用互聯(lián)網技術，將小額資金聚集起來借貸給有資金需求的人群，可以極大地提高社會融資效率，特別是滿足小微企業(yè)的融資需求，其發(fā)展得到了監(jiān)管部門的默許。2007年，中國第一家P2P網貸平臺“拍拍貸”成立，此后開始陸續(xù)有試水者進入。從2013年開始，網貸平臺迎來爆發(fā)，一年之內數量超過千家，到2015年底，達到2500多家的峰值。

但這時，“雷”也一個個埋下。2015年底，“e租寶”爆雷事件爆發(fā)，隨后而來的平臺跑路、校園貸、現(xiàn)金貸等問題更是接連不斷。整個行業(yè)烏煙瘴氣，P2P、網貸開始在輿論中被打上負面標簽。

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沈艷告訴本刊：“互聯(lián)網金融出現(xiàn)以后，基本是在一個沒有監(jiān)管、沒有征信體系的環(huán)境中生長，大量投資人和借款人涌入，一些非法的、不良的模式也伴隨出現(xiàn)。”目前，網貸平臺的經營模式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繚亂，有線上的和線下的，有些是債權轉讓，有些是擔保抵押，還有個人對企業(yè)（P2B）、個人對金融機構（P2F）等等模式。投機者與資本在其中尋找到了巨大的灰色地帶，瘋狂擴張，等到騙局無法繼續(xù)就卷款跑路。另外，大量資產不良、風控能力低的平臺，在投資者的恐慌和擠兌面前沒有招架之力。沈艷說：“此次爆雷的很多平臺就是自身經營模式有問題，扛不住風險，市場情緒一有變動，平臺難以獲得后續(xù)資金，導致出現(xiàn)‘爆雷甚至‘連環(huán)雷。”

遲來的安全鎖

網貸行業(yè)無監(jiān)管的“裸奔”狀態(tài)已經結束。2016年8月，《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yè)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正式出臺，此后，各類監(jiān)管文件陸續(xù)下發(fā)，市場進入強監(jiān)管時代。截至2017年12月底，正常營業(yè)的網貸平臺數量為1931家，相比2016年底減少了517家，行業(yè)似乎已經步入漸進淘汰的進程，并無大的市場震蕩出現(xiàn)。

2017年底，監(jiān)管部門發(fā)布了《關于做好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整改驗收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監(jiān)管機構最遲應在2018年6月底前全部完成轄內網貸平臺的備案工作。之后出臺的管理細則也表示，違規(guī)網貸業(yè)務如果不能在這一時間節(jié)點前全部清零，則不予備案。

成功備案意味著平臺合規(guī)身份的獲得，對于市場投資者和借款人都是一針強心劑。然而，今年4月，備案延期的消息傳出，后被監(jiān)管部門證實，可能將會延期一年。備案大限來臨時，“爆雷潮”襲來，打得人們措手不及。

“4月份公布延期消息時，監(jiān)管部門對主流平臺進行了幾輪摸底，應該是確實發(fā)現(xiàn)資產質量不太樂觀，潛在的風險隱患比較大，所以才決定延期。”薛洪言向本刊分析，這與整個社會的融資情況有關。“數據顯示，2018年1～5月，社會融資規(guī)模同比下降1.47萬億元，降幅15.63%。數據的另一面，便是很多僵尸類企業(yè)、調控類行業(yè)企業(yè)失去了續(xù)命的資金，開始陸續(xù)違約。”

備案延期后，市場不確定因素再次增加。而恐慌情緒的蔓延，究其根本正是缺乏對行業(yè)發(fā)展的信心。薛洪言撰文指出：“在金融行業(yè)，合規(guī)經營于平臺是枷鎖，也是安全鎖，在當前的行業(yè)洗牌期，合規(guī)的身份更是抵御風險的壓艙石。”

另一個原因是，在網貸行業(yè)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剛兌”文化。“投資者實際上是把平臺當作一個類銀行或者類金融機構來對待，所以樂意把錢投進來，而平臺也認為自己要對投資者有一個基本的剛兌，出現(xiàn)逾期時由平臺出面兜底。”李蕓告訴我，唐小僧當初向自己宣稱能保本金，所以她才敢放心投，“如果有損失本金的風險，那還不如去股市”。剛兌的承諾是平臺吸引投資者的法寶，也是投資者信任平臺的基礎，但事實上，這一承諾往往是空中樓閣，平臺風險一旦累積到一定程度，資金斷裂，出現(xiàn)大規(guī)模逾期情況，平臺根本無力回天，所有的投資者都會受損。

在去年出臺的整改驗收辦法中，監(jiān)管部門明確禁止了行業(yè)盛行的風險備付金制度，意在打破剛兌。沈艷向本刊介紹，風險備付金的模式是平臺把一部分錢放在銀行或者第三方支付機構當作備用資金，但它很難監(jiān)管，且本質上還是平臺自擔風險，違背了“去剛兌”的監(jiān)管方向。辦法出臺后，人人貸、搜易貸、宜人貸等頭部網貸平臺紛紛宣布取消風險備付金制度，這也是第一次讓用戶開始正視“投資有風險”。

投資者其實也需要一個被教育的過程。沈艷告訴本刊，國內投資者年紀相對較輕，網貸之家的數據顯示80%以上都是“80后”，而相比英國的數據，75%以上的人是35歲以上，年紀不一樣，抗風險的能力是不一樣的。

沈艷認為，平臺爆雷是行業(yè)發(fā)展至此的必然過程，“雖然對投資者來說很殘忍，也沒有人愿意看到這么多的問題平臺，但是整個社會對此不能慌亂”。經過淘汰以后，活下來的平臺會有幾個條件：第一是體量大;第二是風控能力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它應該是服務于實體經濟的。沈艷說，無論如何，P2P的普惠價值不能否認，特別是當前小微企業(yè)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難以解決的時候，網貸平臺提供了一條重要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