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先生談“琴詩書畫”

☉陳韓曦 采訪

饒宗頤先生一次在接受采訪時說：“古人治學，琴棋書畫都有很大關(guān)系，這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熏陶。我對書畫的興趣在很小時候就被父親培養(yǎng)起來了?，F(xiàn)在家庭教育的斷層，很難使孩子從小就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耳濡目染，國學熏陶方面幾近于零，很可惜?！?/p>

這樣的遺憾，今人大概很難彌補了，幸好還可以聽聽前輩大師的講述。今天就與大家分享一篇饒先生關(guān)于“琴詩書畫”的訪談。

琴

訪者（陳韓曦）：“琴、棋、書、畫”歷來被視為修身養(yǎng)性的象征，古琴清和淡雅的品格給人以超凡脫俗的感覺。不知道您現(xiàn)在還彈不彈琴？

選堂（饒宗頤號）：年紀大手指不聽使喚，沒彈了。但我堅持寫書法，就是想讓幾個手指靈活。

萬壑松琴，故宮博物院藏

饒宗頤（雕塑） 紀峰 作

訪者：您學古琴是拜誰為師？

選堂：容心言先生。我向他學習古琴指法，開始對古琴藝術(shù)漸漸入迷。我搞音樂史，很大程度出自我對古琴音樂的摯愛。

訪者：您家里有幾張古琴呢？

選堂：有五張古琴。其中有一張是北宋郭祐之所藏之“萬壑松”琴，為了它我還譜了一首詩來詠它。

訪者：這“萬壑松”琴現(xiàn)存放何處，我可觀賞一下嗎？

選堂：它存在潮州學術(shù)館里，您有空可去看。

訪者：從許多歷史照片可看到您在彈琴時神韻優(yōu)雅。

選堂：“琴”既為治心之具，故有人把古琴從正面與儒家性命之理相聯(lián)系?！肚儆嗦洝酚终搶W琴之益,“善彈琴者借為養(yǎng)性、調(diào)氣之用，非以悅他人之耳也，足證琴學為有益身心性命之學，琴音遠而深長，與彈者呼吸息息相關(guān)，是為有益性命，則彈琴可以延年”。

訪者：琴有“琴操”之理論，什么是“琴操”？

選堂：“琴”即為士人階層的樂器，又有琴德、琴操之理論。到了魏晉則多喜稱操。這時“操”的解釋，卻由儒家的意義變成法家意義了。

言琴有五種士操，分別配以五音：宮、商、角、徵、羽而形成不同的類型。宮為德士操，徵為儒士操，角為道士操，商為隱士操，羽為黃門操。

其中特別要注意的是黃門操。黃門本漢代中官，這在明代地位尤為顯要，明代的宦官（太監(jiān)）大多懂琴，甚或教琴。宦官彈琴意在窒欲修身，基于上述的道理，所以才有所謂黃門操，其取義可想而知。

訪者：琴被古人評為“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時至今日，古琴音樂仍為中國音樂的靈魂。

選堂：道家無為的最高境界，是滌去心中的污積，而獲得正靈，像佛家之正道中的正定，這種“練心”的作用，相信對心理衛(wèi)生有很大的貢獻。琴的教育，在禁止邪欲，完成士操，即是“自制道德”與“自顧情操”的功夫。琴音可令人達到和諧境界，古琴在這方面更盡了很大的力量，所以對于琴音的了解，正是一種精神享受。

古琴和中國哲學的關(guān)系，可說是“扣其兩端”。中國人好言道器相融，琴是器，哲學是道?！靶味抡咧^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從“琴”到“道”過去一般文人的老調(diào)兒是“文以載道”，其實琴亦是載道的東西，“琴道”是很廣大的。琴之為道，于儒、釋、道三教都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

訪者：1999年10月，您在武漢大學舉辦的研討會上發(fā)表涓子《琴心》考，討論樂教“和諧來歷”；2001年11月您在北京大學100周年紀念會發(fā)言提出“天人互益”以實現(xiàn)社會和諧。這與您研究琴學相關(guān)，那么“琴心”究竟指何物？

選堂：古人很喜歡說“琴心”。精于琴者，聞琴聲便可以明對方的心理。琴心有悲心、思心、怨心、慕心之別。善琴者，聞聲有如窺鏡，可以照見內(nèi)心隱微之處，可由琴音以反映人心。以琴治心，古人謂之“琴心”。道書以琴代表和諧境界。

詩

訪者：在潮州，人們至今仍津津樂道您6歲的一件逸事。當時城內(nèi)有文壇老宿以潮州特產(chǎn)“姑蘇香腐”出謎，征集唐詩一句。聽說當時您立即答以“吳宮花草埋幽徑”，語驚四座，您“神童”名起于此。您小孩時和過詩，現(xiàn)在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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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堂：有一句為：“下白下，上上海，海上游興，下白下”，意思是在上海旅游，沒有在南京好玩，幾個上字幾個下字，中文很有趣，同一個字里有名詞和動詞，我對了一句“來飛來，回回雁，雁回還思，來飛來?！保w來峰和回雁峰）。

訪者：（鼓掌）教授，這是您幾歲對的？

選堂：做小孩時對的，約十歲。上聯(lián)只用了下白下，文學的味道還不夠。我寫詩的年齡應該是8歲，而且寫得不少。16歲（1932年）那年，父親去世，我心情十分沉痛，世間生死別離我很早就經(jīng)歷過。為悼念父親，我作了《詠優(yōu)曇花詩》。序曰：“優(yōu)曇花，錫蘭產(chǎn)。余家植兩株，月夜花放，及晨而萎，家人傷之，因取榮悴無定之理，為詩以釋其意焉。”

訪者：您小時候居住的“天嘯樓”，這個名字與詩有關(guān)聯(lián)嗎？

選堂：唐王維有首詩：“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共26字，長嘯是口技，我父親不會嘯（吹口技）。

訪者：您會吹口技嗎？

選堂：我不會?！疤靽[樓”是天嘯，而不是人嘯。我做小孩時還寫了一副對聯(lián)，冠首“天嘯”：“天涯久浪跡，嘯詠憶兒時”，我?guī)资暝谕饷媪骼?，走遍東西南北。

訪者：在您13歲（1929年）時，“天嘯樓”建成后不久，您的父親又辟建“莼園”?！疤靽[樓”共有三層，饒老先生居住最頂層，把書室命名“書巢”。當時您和您的祖母一起居住在二樓。饒家宅院緣何命名為“莼園”？

選堂：《詩經(jīng)》有“思樂泮水，薄采其茆”句，茆就是“莼”。其用意：特別告誡后輩子孫應“立身處世，以學為本”。莼是對后人的鞭策，也是儒家的理想。

訪者：莼園中的一景“畫中游”，您撰書的楹聯(lián)，雖歷經(jīng)歲月，但今仍清晰，上聯(lián)是：山不在高，洞宜深，石宜怪；下聯(lián)是：園須脫俗，樹欲古，竹欲疏。楹聯(lián)是在幾歲時寫的？

選堂：應該是14歲所作。我最近又重書這副對聯(lián)，交由潮州學術(shù)館收藏，有空你去看看，很有意思。我20歲時，已寫有一本詩集，叫《弱冠集》，現(xiàn)在遺失了。我在金中教書時，寫有幾十首詩。當時金中遷校于鳳凰山，我只教了一年，寫有一本詩集，叫《千仞集》，用賈誼《吊屈原賦》中“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的詞語，后來該集換名為《鳳頂集》，我還用了一個叫鳳凰山瑤的號，但這些都因戰(zhàn)亂丟失了。

訪者：聽說你為“屎”寫過賦，為“睡”寫過詩。

選堂：是的?！笆骸辟x是1939年5月潮州淪陷時寫的，是時見饑民搶拾馬糞，洗后而食，心中十分悲戚，故撰寫《馬矢賦》一首。我小孩睡眠很少，每天凌晨三點鐘就起床，十多年都這樣，但精神很好。記起在11歲時我寫了一首叫《作詩》的七律詩：

燈盡目眬倦欲眠，一行一字尚流連。

睡時積欠以千計，詩境獨游垂十年。

不學后山臥草蓋，頗思張藉啖焚箋。

為詩終似為文苦，月脅天心費出穿。

“后山”是宋朝詩人，叫陳后山，他寫詩總在草叢里，效仿張籍。張是韓愈的弟子，他總把稿紙燒后再沖水食下，寫詩就像寫文章一樣艱苦，作文章要穿天心，要穿心出月脅。讀書很辛苦，是苦行；做詩更苦，所以叫苦吟。

《清暉集》

我最近寫了兩句：書成非隸非草字，善作半醒半睡人。過去睡不夠，所以現(xiàn)在要補眠。

訪者：這又是您的一種新境界?！肚鍟熂防锩媸占?420首詩詞，但里面幾乎沒有青少年時期的詩詞。

選堂：我青年時代的詩詞，多數(shù)散落不知去處。當時寫的詩詞有兩類：一是學杜甫的《北征》《三吏》等，因為當時國難當頭，悲憤有感而發(fā)成為詩。一是愛情詩，都十分精彩，但可惜沒有保存下來。

訪者：您16歲時作的《詠優(yōu)曇花詩》于1934年發(fā)表在中山大學中文系《文學雜志》第11期。

選堂：16歲時，我已經(jīng)滿口的詩文了，詩發(fā)表后，就有許多老先生和的詩。中大中文系主任古直說我的詩寫得不錯。他說：“陸機二十作文賦，更兄弟閉門讀書十年，遂名滿中朝，吾其勉之矣?！彼銊钗摇?/p>

古先生還寫信給我要我專做漢魏以上的學問。劉三、蔡守等名流與我都有書信交往，他們都不曉得我是十六七歲的青年。用古人說，真是結(jié)交多老蒼。

訪者：“抒情詩”大家都比較喜歡。

選堂：至于抒“情”詩，古人是歸入言志一類的，故先有言志一類的詩，其后再由“言志詩”分出“抒情詩”。

漢人把情和性分開，以性來控制情，使情來就理。直至建安時期，情性問題才沒有這樣嚴格分別，才有正式的抒情詩。

訪者：1918年胡適寫了第一首白話詩《兩只蝴蝶》，這是中國新詩的發(fā)端。

選堂：我寫過一首白話詩，是唯一一首。

1963年我去安哥窟之后寫成這首詩，詩名叫《安哥窟哀歌》，“一只暹羅的船，正朝向著帝門島駛?cè)?，那里?jù)說是巴比倫洪水時代沉淪不去所剩下來的陸地。”

這首是嘗試。

訪者：是不是把詩變成意淺而易讀？

選堂：是。你看，我這首詩“在無垠與有限之間，在羯摩與達摩之間，在……之間……生命只是一團……”這樣把詩變得平易，松弛。羯摩是行動、行為意思，達摩代表法，意即在行為與法律之間。

書

饒宗頤 楷書“佛光普照”

訪者：在北大漢學會期間您提出中國最有魅力的是文字，尤其是書法，得到與會者的一致贊成。

選堂：法是人的一種修養(yǎng)，什么樣的人寫出什么樣的書法，書法是人的性格、學養(yǎng)、世界觀的綜合表現(xiàn)。

訪者：您說自己是“無家可歸派”，此話在哪里講的？

選堂：此話是在日本講學時，對日本友人講的。

訪者：金農(nóng)您認為怎樣？

選堂：金農(nóng)體沒有流俗。揚州“八怪”都求脫俗，詩與文學功夫最深的是金農(nóng)，鄭板橋還不及金農(nóng)。

訪者：國內(nèi)賴少其原來是學習金農(nóng)體。

選堂：他在安徽時我曾去他家里，少其的收藏有好物件。

訪者：顏柳并稱為歷代書法楷模，啟蒙時代您臨的是他們的帖嗎？

選堂：我從兒童時候已開始寫書法，6歲時寫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裴將軍》大字、小字；7歲學寫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8歲寫蔡夢香的書體，后寫宋人的行草，后來寫北碑來增加骨力，12歲跟老師楊栻?qū)W畫，主要是學任伯年畫法，柳公權(quán)的楷書中的《神策軍碑》《玄秘塔碑》影響最深遠，在法國巴黎我親眼看過《玄秘塔》的拓本，是唐朝物件。

饒宗頤隸書五言聯(lián)：德從寬處積，福向藝中求

我是學顏、柳兩體，后來就寫張猛龍、爨龍顏等北碑，接著對漢字字體進行研究。從甲骨、竹簡、木簡、敦煌寫卷等吸收養(yǎng)分，融會貫通，寫出一個自己書法的面目。

饒公作畫

金農(nóng)書法

訪者：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饒體。

選堂：可以這樣講吧。

訪者：在您舊居參觀時，看到墻上的磚頭刻有各種碑體，是用來裝飾還是用來臨?。?/p>

選堂：兩者均有，小時我生活在一種觸目皆寶的環(huán)境里，你所說磚頭上的字就有鄭潤（雨亭）臨元刻本古帖的字體。我十多歲已和書界名流劉三、蔡守有書信往來，和他們交流書寫見解。

訪者：學習書法有什么竅門？

選堂：顏真卿的老師說：“學習書法，一要‘工學’，即勤學苦練；二要‘領(lǐng)悟’，即從自然萬象中接受啟發(fā)。”

畫

訪者：人類很早就懂得用粗線條來表現(xiàn)物的神態(tài)，這是否意味著繪畫的開始？

選堂：人類審美觀的發(fā)生很早，談史前藝術(shù)史的人，每把繪畫的起源追溯到舊石器時代。中國的原始繪畫，也可追溯到石器時代。

訪者：我國發(fā)現(xiàn)最早的繪畫作品是《灌鳥魚石斧》圖，標志著新石器時代美術(shù)成就。中國繪畫有沒有始祖？

饒宗頤 江渚秋色圖

選堂：圖畫的制作，起源于對自然物的摹擬，是人類智慧的共同表現(xiàn)，絕不能歸功于某一個人的單獨創(chuàng)造。清朝人編輯的《畫史匯傳》，錯讀《穆天子傳》，說有一個人叫“封膜”的，是中國作畫的始祖，那是極端可笑荒謬的。

訪者：張彥遠提出書畫同源，直截了當指出用筆的重要性，這可謂一針見血。

鸛鳥魚石斧

選堂：從張彥遠的理論，書與畫同源，必須從“用筆”方面著力，這是中國畫的特色。張彥遠發(fā)揮得十分透徹，可見書法的訓練，自然是中國畫造型的基本功夫，以筆的線條作為表現(xiàn)的主體，這一點是不能否定的。

訪者：畫是無言詩，詩是能言的畫，詩畫二者關(guān)系是這樣嗎？

選堂：是。天下有大美而不言，能言之者，非畫即詩，畫人資之以作畫，詩人得之以成詩;出于沈思翰藻謂之詩，出于氣韻骨法謂之畫。

饒宗頤 山水

饒宗頤 學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饒宗頤 紅衣羅漢圖

訪者：同一首詞在畫作上題了多次，這種重復會不會給人以流俗的感覺？

款識：世傳禪月大師所繪羅漢，豐頤蹙額，深目大鼻，或巨顙槁項，見者莫不駭矚。無為楊杰題師真堂句云定中傳得阿羅漢十六身中第幾身。宣和畫譜稱其自謂得之夢中。疑其托是以神之，殆立意絕俗耳。選堂畫并記。（見《紅衣羅漢圖》）

選堂：我們可以體會到有時亦要借重“詞”來充實畫的內(nèi)容，來增加讀畫者在聯(lián)想上產(chǎn)生情感的共鳴，而不惜把一首好詞一題再題，這說明畫和詞也有彼此相需的密切關(guān)系。

訪者：古代畫家一詞多題的情況多嗎？

饒宗頤 贈傅漢思、張充和夫婦作山水

選堂：1972年我在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當教授時，曾參加臺北故宮博物院舉行畫竹特展，見到兩幅文徵明繪的朱竹，用高啟的詞《水龍吟》，前后兩次用同一首詞來作為他所繪朱竹的題句?？梢娝麑@一首詞有極度的愛好。這首詞已載入高啟的詞集《扣舷集》中。